冠以“腸道菌羣協調”之名的菌液灌腸,根本上也還是醫療手段的老一套,並未脫離方然此前總結的“用盡一切手段,讓病患苟延殘喘,企圖抵達統計意義上的一百二十歲壽限”之範疇。
奪回被細菌肆虐而折損的壽命,這固然是好事,卻沒辦法提高人的理論壽限。
進而,也就無助於“永不下車”的目標。
思考一旦抵達這樣的深度,方然的感想,就迥異於蓋亞的芸芸衆生。
灌腸能否續命,如果能,至多又可以續到怎樣的程度,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他暫時都拋到一邊,轉而認真思考自己腸道里的億萬細菌,或者,推廣到身體內動輒以公斤計的寄生微生物,對永生來說會意味着什麼。
炸彈,不知何時就會爆的炸彈,一點也不誇張。
充滿不確定性的威脅,來自於微生物繁衍過程中的DNA複製錯誤,或者,對某些連DNA都沒有的病毒,就是RNA複製錯誤,誰也沒辦法未卜先知,準確預見一大羣各色各樣的微生物中,會在何時突然變出高致命性的危險品種,最穩妥的辦法還是斬盡殺絕,然而這分明又不現實。
不僅眼前不現實,即便未來,即便成爲了“那個人”也是徒勞。
坐在研究生寢室的椅子上,一邊不緊不慢敲擊鍵盤,一邊瀏覽公共衛生部門的內部數據庫,方然在揣摩他的意外發現。
過去若干天,從全局角度分析聯邦公民的健康信息,他發現了什麼呢,表面上看,作爲發達國家的聯邦已基本消滅了高危傳染病,每年死亡的公民中,明確由細菌、病毒感染而死的比例還不到百分之六,似乎面對死神的鐮刀,細菌、病毒只是很次要的威脅。
但如果撇開表象,考慮到“人的理論壽限是一百二十歲”的直白事實,按根本原因、而非直接誘因來統計死亡數據,結論就變得不太一樣。
回到分析的基礎,一個人,由活着到死亡,原因究竟有哪些呢:
籠統的講,顯然可以分類爲“外因”和“內因”,前者譬如槍擊,後者譬如心梗,兩者之間涇渭分明,但實際上,現在醫學研究卻明確指出,大量表面上可以歸類爲“內因”,也就是人體自身缺陷與運行異常所致的死亡,本質上或多或少都包含外界環境的影響,這種影響,既包括大氣污染、電離輻射等因素,也包含傳統的致死因素——傳染病。
但即便脫離上述威脅,大量的死亡病例,仍然有相當明確的“外致內因”;
換句話說,在這一類死亡案例中,倘若能排除外界因素的影響,就幾乎可以避免喪命。
具體到微生物導致的案例,醫學界也很常見,HPV感染導致絕大多數宮頸坎瑟,未知感染刺激引發阿爾茲海默症,凡此種種,案例不一而足,都足以證明人體對外來微生物的排斥程度如何強烈。
豈但說“共生”,事實上但凡有能力,免疫系統對微生物的態度從來都是“必欲除之而後快”。
從原始生命到人類的漫長演化過程中,這樣的鬥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進行,鬥爭與妥協的痕跡,殘留在軀體各處,絕大多數侵入人體的微生物都被滿門抄斬、掃地出門,但也有極少數幸運兒,或者說強者至今留存。
譬如線粒體,原始細菌侵入的證據,這一例證是衆所周知的。
人體對微生物的免疫反應,是雙刃劍,一方面大量屠殺細菌、病毒,清除異己,另一方面也會對身體組織造成嚴重損傷;事實上,大多數感染疾病的致命機理,人體都不是被細菌、病毒、支原體所戕害,而是被免疫系統大開殺戒的感染表徵所殺傷,是被免疫大戰的漫天炮火炸死的。
面對嚴重病例,免疫抑制劑在某些時候反而有奇效,原因就在於此。
考慮到微生物感染的因素,尤其是隱性感染,重新考量聯邦民衆的死亡率數據,這種工作,學術界早有先例,呈現在年輕人眼前的,就是一幅別樣的景象:由微生物所致的死亡,綜合看來,在死亡數據中的比例甚至超過30%,單此一項,就比人們談之色變的坎瑟導致的死亡還要多。
數據有些反常,很自然,因爲越來越多的研究顯示,多種類型的坎瑟都直接、或間接與微生物感染有關。
但這是一幅多麼可怕的圖景啊;
方然不禁膽寒。
微生物,人在蓋亞生存就不可避免的存在,居然會對人體的運行產生如此之大的影響,從輕描淡寫的普通感冒,到駭人聽聞的埃博拉、出血熱,嚴格意義上講,全世界任何一個人都無時無刻承受着微生物致死的風險。
面對這樣的威脅,現代醫學,所能做的卻不多,即便有再多種類的藥品,臨牀上,也往往依賴於免疫系統的自救。
身爲醫學領域的行外人,一旦染病,方然只能寄望於醫學。
但眼前的醫學,即便在普通的對抗微生物層面,實力卻難免令人懷疑:
抗生素,發明至今已近百年的抗菌類藥物,曾經令無數細菌聞風喪膽,但是在二十分鐘一代的繁衍速度面前,人類醫藥研發的週期簡直長到無法忍受,時至今日,即便每年投入抗生素研發的資金都超過兩千億馬克,人與致病菌的戰鬥,還是無法擺脫手中武器失效、細菌大軍捲土重來的陰影。
和尚且能戰的抗生素相比,人vs病毒,戰鬥就進行更加詭異。
病毒,生命科學界公認的最簡潔生命體,結構簡化到只有蛋白質外殼和DNA/RNA,單純放在培養皿裡,不僅沒有任何生命活動的跡象,還可以被從消毒水到紫外線的諸多手段輕鬆殺滅,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然而還是這樣的小東西,一旦進入身體,遺傳物質穿透細胞膜,就會令任何現有的治療手段束手無策。
鑽進細胞的病毒,或更精確的,病毒的一部分,惡毒飄蕩在細胞液裡、乃至混進細胞DNA的魔鬼,這樣的存在,放到電子顯微鏡下觀察也只是一段、或一坨分子結構,再怎樣先進的醫療手段,哪怕最尖端的那種黑科技,也沒辦法探查到細胞內部,把這些細微到接近基本粒子層面的傢伙揪出來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