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書生過了好幾天快樂的時光,甚至,在六部任郎中、待他素來嚴苛的父親知道他花費四十餘兩銀子買了五十張紙後,竟然神奇地沒有勃然大怒罵他敗家玩意兒,而是蹙着眉“嘶”了一聲,似是回想般問他:“買的什麼紙來着?”
“宣紙.粉桃雲母箋.亮亮閃閃的,挺好看的”方書生慫得像只鵪鶉,連聲道:“雖然有些貴!但您看過就知道了!且賣紙的院子、待人的氣度、修繕的裝飾整個京師城都尋不到第二份兒!”
方郎中停住步子,轉身直視兒子:“宣紙?宣城府而來的賀老闆?”
方書生想起那方粉粉的硬卡上“賀”字的小篆印章,連連點頭:“是是是,老闆是姓賀!”
方郎中笑了一聲,眉眼間頗有些算計:“這位賀老闆與忠武侯、喬家的關係頗爲親密,傳言是喬放之的關門弟子,據說在大長公主處也是有很大的面子,去年進貢的鶴臨大魏八丈宣如今正掛在乾和宮正中間,戶部與行鈔司聯合發行的交子也是她壟斷的紙張——你這個紙買得很好,若之後再買,便從公中支賬,最好是與這位賀老闆打好交道,雖不知她究竟背後是什麼,但與這樣風頭正勁的交好,對往後你考學、做官都有好處。”
方書生聽完,五官皺成一團,瘋狂搖頭:“別說了別說了!聽您這樣說,我的紙都髒了!”
方郎中:?突然發什麼羊癲瘋?
下午時分,方書生隨母親至高升堂聽戲,唱的是《四郎探母》,鐺鐺鏘鏘,武生與老旦手握着手,老旦哭腔中氣十足:“吾兒啊,點點珠淚灑下來。沙灘會一場敗,只殺得楊家好不悲哀——啊啊啊——”
粉墨登場的武生楊四郎,在咚咚的鼓面敲擊之下,旋身登場:“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羣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咚咚咚!”
鼓面劇烈敲擊。
楊四郎迴轉定眼,目光投在看官身上:“母親呀!您如思兒念兒夢兒想兒,便用宣紙家書一封,快馬加鞭送送送——”
方書生:?
他是不是真的發羊癲瘋了?
宣.宣紙?
楊四郎唱了句啥?
宣紙?
戲臺上,大戲還在唱。
老旦角佘太君雙眸亮光閃閃,拖長聲音高唱道:“紙?何來宣紙呀?”
“咚咚咚——”鼓面猛烈敲擊。
楊四郎眉目瘡痍地唱戲回之:“便買義順坊鬆梨巷宣紙去罷!有志之士,用宣紙——兒見家書如見吾母,唉唉唉——”
然後,方書生眼見武生抓住了頭上那根大羽毛,繼續在戲臺上轉圈圈。
方書生有點覺得,是不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爲啥他會在《四郎探母》裡聽到“義順坊鬆梨巷買宣紙,有志之士用宣紙”這樣神奇的語言啊!!?
他是不是最近對宣紙太投入,導致他真的瘋了?
懷着小心求證的態度,方書生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隻頭,冒着風險打斷看戲看得淚眼婆娑的家母:“娘,您聽見剛剛武生說了什麼嗎?什麼有志之士用宣紙,是嗎?”
方母垂眸低頭,抹了抹眼角:“人家楊四郎要寫家書,是要用紙的呀”然後生硬地把兒子的頭推開:“你不要當着我看四郎了。”
方書生人都麻了。
小心求證完畢,之後就是大膽假設。
方書生一連三天,下了學都來高升堂,聽《霸王別姬》《白蛇傳》《定軍山》.
很好。在《霸王別姬》裡,項羽抹着脖子跟虞姬說:“可惱可惱!本帥若用宣紙下戰書,必將那劉邦狗賊追亡垓下,有志之士用宣紙!有志之士用宣紙啊!”
《白蛇傳》裡,白素貞跟兒子許士林唱:“清晨山下白素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啊~兒考功名用宣紙,啊啊啊~有志之士都用宣紙啊~~啊——”
他以爲《定軍山》這種體現黃忠老當益壯之大將風範,討令拒敵,擊退張郃,計斬夏侯淵,蜀軍定東川的硬劇,應該能保住,誰知諸葛亮特麼的唱起來了!
“老將軍此去,若斬了夏侯淵,這軍師大印,付你執掌——啊啊——軍中訴狀用宣紙,有志之士用宣紙啊啊~”
方書生腳趾頭在地上快要刨出一座三進的小院了。
太硬了。
真的太硬了。
一時間“有志之士用宣紙”這七個字,突然席捲了整個京師城。
戲臺子上唱,街上小兒跳皮筋、捏粉象、奪纓槍嬉戲玩樂時嘴裡唱的童謠也是這個.
甚至在最近新出的一本火書《兩隸十四日》和自南直隸流傳到京師城的最新話本子《暖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悲傷》中,時時刻刻都出現“宣紙”,男主寄信用宣紙、女主回信用宣紙、男配喝麻了折千紙鶴用宣紙、男主身邊那個常常說“我已經好久沒看到少爺這麼笑過”的瘸眼管事也特麼一天到晚拿着宣紙搶戲!
方書生走進塾學。
他資質一般,與其在國子監做鳳尾,不如在京師裡一般的官學當雞爪子。
故而,他所在的塾學中學生並非全員.都很有正事做。
但也並不耽誤,他一走進去就聽見後座的林大郎高聲道:“有志之士用宣紙!”
方書生快要應激了。
林大郎從抽屜裡掏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舊金羅紋紙,洋洋得意:“我可算是買到了!我在門口等了兩個時辰才被放進去!定了五天,昨天他們家漆管事親自送上門的!你們快來看看!”
有人上手摸。
“啪嗒!”
林大郎一巴掌打在人手背上:“叫你看,不是讓你摸!”
神態很欠揍。
方書生向來是瞧不上他的,仗着祖上有些功勳,很看不起正經讀書的出身。
林大郎眼睛一翻,便舞到了方書生跟前:“方兄,你要不要看看呀?”又作恍然大悟狀:“噢,我忘記了你爹只是個五品的郎中,恐怕就算你想買,你爹也不准你花這個大價錢罷?”
林大郎開始“呵呵呵”:“人家漆管事還說,下次若有機會,我可以去風雅頌的二樓坐坐!若是我以後買得多,還要給我發一張印有老闆私章的小卡呢!據說拿着那張卡,你隨時隨地都能去二樓吃茶看紙!也不用在庭院裡吹冷風了!”
方書生默了默,轉過身,從懷裡抽出了那張貼身放置還帶着體溫的粉色小硬卡,努力讓自己語聲平淡:“噢,你說的是,這張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