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傍晚,陳敷帶着文書而來。
顯金帶着一衆夥計,提着燈籠,立在小院門廊處接應,燈籠的光濃縮在鄉間石磚地上,像一個圓潤溫和的月亮。
不遠處的橘子樹枝繁葉茂,矮矮的枝頭墜着肥肥的黃澄澄的果實,密密層層的辛香樹葉朝夜空打開一個大大的擁抱。
臨近十一月,郊外的天氣比城裡更冷些,夜裡又比白日更冷些,已到了着薄夾襖都有些凍手的時節了。
鎖兒百無聊賴地吐了口氣,熱氣立刻在眼前凝結成白霧。
週二狗也跟着哈了口氣,第二團白霧抓住上一團白霧的邊角影子,迅速融成一團。
週二狗暗自雀躍地碰了碰鎖兒的胳膊肘,眉飛色舞地示意鎖兒快看,“.在一塊兒呢!在一塊兒呢!”
顯金:.
把這些秀恩愛的都殺了!
顯金嫌棄地把眼神躲開,隨即撞見另一側的七七七正誇張地邁着小碎步從人羣的後方,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地朝鐘大娘靠去。
顯金:.
你小碎步帶起的風,都吹到想你的郊外了!
媽的,把這些搞暗戀的也都殺了!
爲保安全,顯金目不斜視,眼神堅定得像要入宮。
沒一會兒,陳敷一瘸一拐地延鄉間小路而來,顯金提着燈籠迎了上去,陳敷一路步行而來,被凍得瑟瑟發抖,再一看雙眼通紅,嘴脣乾裂,明顯大哭過。
顯金趕忙將陳敷迎到房內,倒了好幾杯熱水,陳敷補足水份後深吸一口氣,擡頭便撞見繼女擔心的眼眸。
陳敷一邊艱難地扯開笑,一邊衝顯金搖頭,“我不傷心,真的,我一點也不傷心。”
“我早就想走了!”
“哈哈哈!我可終於如願了!”
“哈哈哈,我走出陳宅的時候,我可太開心了!”
“哈哈哈,我太開心了!”
陳敷一邊笑一邊背身抹淚,推着顯金往外走,誇張地叉腰笑,“哈哈哈你爹太開心了,今天必須早點睡,還得做個美夢!哈哈哈!”
顯金剛一踏過門檻,便聽裡面又響起了嚎啕大哭,顯金回頭去看,陳敷正從唯一的包袱裡掏出賀艾孃的牌位,蹲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顯金輕輕抿了抿嘴。
活爹兩年可真是受了大苦了——先在山上遇匪被嚇得昏迷不醒,再是被打斷了腿疼得高燒不退,如今終於在四十歲高齡直面“我娘真的不愛我”這個事實。
顯金將門爲陳敷虛掩過來。
算了,搞純愛的就先不殺了吧。
郊外的生活,比顯金想象中要快,沒有更漏與檔期很緊的鎖兒記事本,唯一衡量時間飛走的標準,就是山頭外的太陽。
顯金的小院,在一開始還有人特來駐足:尚老闆和小曹村的曹村長特意來過一趟,尚老闆想請顯金出山重振印刷業,顯金驚恐婉拒,以她一人之力恐怕沒辦法一舉拉起工業時代,活字印刷術這種神術還能佔據幾百年的一壁江山,她沒啥好重振的.
曹村長對顯金表示關心之餘,也很關心陳家在小曹村的訂單會不會受到影響。
顯金給出了十分肯定的否定的回答:“四五個得用的夥計跟着走了,如今陳家正缺人,小曹村紙張做得紮實,能夠完全滿足陳記的日常貨量,在商言商,除非瞿老夫人發瘋自毀長城,不可能動小曹村的訂單。”之後便是強記的強哥,果然人以羣分,全文盲與半文盲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強哥拍着週二狗的肩膀喝醉狂放:“兄弟!你這個兄弟我認了!那個‘鶴臨大魏’你做得賊好!”
隨即招呼端油炸花生米上桌的鎖淵明,“唉!侄女兒!再上盤豬頭肉!”
週二狗臉一黑:這個兄弟不認也罷!
再之後便是抱着孩子的呦娘,隨着顯金仔仔細細參觀了小院,拉雜閒聊了許久,眉目間盡是羨豔。
再之後,就沒人來了。
週二狗和七七七分別關上門,呼呼大睡了七八天——他二人藏在小曹村,作爲顯金最後的那把刀,復刻八丈宣那兩三個月的壓力讓人頭禿。
七七七甚至創造了一個新的工傷賠付名目:青絲費。
顯金拒絕賠付,但承認買點芝麻象徵性做出安慰。
鍾大娘回了趟涇縣,兒子開蒙了,原在秦夫子處,秦夫子考中舉人後專心備考,便將私塾的學生分給了別家書院,鍾大娘裡外都操心,一定要回去守着。
鎖兒與張媽媽在門口闢了塊地,雖說春種秋收,但區區季節是擋不住華夏兒女耕種血脈的——二人在田頭插了蔥和蒜頭,並放出大話,明年要還大家一個自給自足的桃花源。
顯金第二天就在村頭抓到鎖淵明用二文錢威逼利誘換小童的麥芽糖;
張淵明不僅蹭隔壁村寡婦的八卦,還蹭人家的瓜子,屬於精神與物質都白嫖,非常不道德。
商業與農耕,在本質上確實存在巨大沖突。
當一個人常處於資本世界時,就很難摒棄用錢獲取生活物資的便利習慣了——這種習慣的養成在後世發揮得更加充分,甚至演變成,最基本的物質需求都要率先滿足人類的被服務需求。
後世盛行的外賣和送貨到家的生活團購就是最好的證明。
顯金起了這個念頭,便索性鋪開紙,試圖將這些不成熟的零碎想法撰寫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當寫文章這件事變得沒有負擔,純靠自願,整件事也並沒有變得有趣!
特別是基於苦主本人,並沒有很強烈學術願望的現狀.
但來都來了,頭都開了.顯金也只能硬着頭皮寫下去,寫得那叫一個呲牙咧嘴、頭痛愈裂、睚眥必較、更年期到。
甚至在寫文章的途中,剪手指甲、剪腳趾甲、撕死皮等技能練得爐火純青、駕輕就熟。
開文開了十天,寫了九個段落,總計六百七十個字,其中包含題目、前文、指導意義和中心思想
屬於很垃圾的學術存在了.
臘月初一,月亮缺了個大豁,像肉餅子被天狗狠狠咬了一大口。
一個聲音從窗框探出,“咋的?發現做生意救不了陳家人了,要棄商從文了?”
這一章來自美麗的春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