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金交待完畢後,又開口道,“把散在‘浮白’和‘喧闐’的那十五個新人也叫來。”
“漆七齊來嗎?”鎖兒明確知道這十六個新人裡,顯金漏了誰。
顯金輕輕搖頭,“不來,他一個人三份工,做事都來不及,就不用浪費時間接受職業道德教育了。”
鎖兒轉頭和身旁留頭小丫兒交待幾句。
恆五娘亦步亦趨地跟在顯金身後。
顯金提起裙襬跨過門檻後,身形頓了頓,言語安撫,語氣平和寵溺,“乖,先回去,等會若是見血,嚇住你。”
恆五娘臉一紅,隨即和鎖兒叮囑兩句,諸如,“.一連十數日都未好好睡,給你們家賀老闆蒸點天麻吃。”
鎖兒撓撓頭,表示不僅沒見過,甚至沒聽說過那金貴玩意兒。
恆五娘緊蹙眉,“偌大個陳家,怎麼連天麻都沒有!”
話剛落地,就想起來了,哪兒能沒有呀。
只是賀顯金沒有而已。
恆五娘氣鼓鼓地往出走,正好遇到週二狗和鄭大一左一右夾着個痛哭流涕的精瘦老頭往裡走。
“這就是那個陸八蛋?”恆五娘問。
週二狗點頭。
恆五娘提起裙襬,伸腿就是一腳。
直衝衝地奔着人脊椎骨踹去。
週二狗一邊懼怕,一邊沉默往後一退,之前二郎君授課,教過一句話,是咋說來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恆家姑娘以前多文靜賢淑啊!
如今跟着他們家賀老闆,真他娘是越來越黑!
陸八蛋捂住尾巴骨,“哎喲哎喲”一直叫喚到內堂。
週二狗手一放,陸八蛋“噗通”一聲跪在四方天井下,一邊聳肩低聲哭,一邊埋頭擦淚,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十五個崽子來了,眼觀鼻鼻觀心地肩並肩站在大柏樹旁的井邊。
鎖兒端了個太師椅,張媽媽端了只四角小杌凳充當邊桌,邊桌上放幾碟瓜果糕點。
顯金進去換了身衣裳,深棕色的單衣、長褂,頭髮打散低低挽了個纂兒,正插了支扁頭木釵,面無表情地跨步出門廊,行雲流水坐到了太師椅上。
原先十五個崽子湊一塊兒,難免悉悉窣窣說小話。
顯金一落座,所有的小聲議論盡數湮沒。
十五個身強力壯的青年紛紛埋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地注視着鞋面,企圖把棉布鞋看出一朵花來。
寬敞開闊的四方水井下,只剩陸八蛋低聲啜泣的聲音。
顯金伸手吃了塊綠豆糕,細嚼慢嚥後,語氣清淡,“行了,別哭了。”
陸八蛋聽顯金終於開口,不辯解沒喊冤,蒲扇大的巴掌狠狠地左右開弓,“啪啪啪”的,扇得臉上不到二兩肉東南西北亂飛。
週二狗有點不落忍,擡頭看自家賀老闆,卻被顯金身邊的鎖兒拿目光一通亂罵。
週二狗:真是神了,他竟然在黑胖鎖眼神裡看到了罵人的具體字眼——比如“孬種”“蠢貨”“軟蛋”諸如此類殺傷力極大的豐富詞彙。
顯金平靜且冷淡地看着。
她沒喊停,陸八蛋就一直扇。
帶血的唾沫噴到燙金不斷紋青磚上,顯金方出聲,“好了,你把我地磚弄髒了。”
陸八蛋雙頰腫得老高,“我錯了我錯了!掌櫃的,我錯了!”
乾瘦嶙峋的中年男人痛哭流涕,總叫人莫名心心情不太好。
“那白家找了我三次!”陸八蛋手撐在地磚上,手掌心下就是他和着鮮血的口水和淚水,“他們做局我婆娘.您知道的,我婆娘好賭他們聘了三個混子在富順寶齋做局哄我婆娘借下將近二百兩銀子的賭債.當時我們被封在績溪作坊,他們就.就把我婆娘帶着金戒指的斷指丟到我寢舍門口,我只能半夜三更溜出去見他們.” 鼻涕、血、唾沫、眼淚混雜在一起,像渾濁又噁心的、放置很久的顏料。
顯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們找了我三次,我都沒答應”陸八蛋哭得肝腸寸斷,手死死捂住胸口,“他們的刀都割破我婆娘脖子了,我婆娘哭得嗓子都啞了,求我救她.掌櫃的,掌櫃的,我很喜歡這個地方,事多但銀子也多,您從未拿我是五老爺薦過來的人冷淡我、欺負我我也不想,我也不想啊!掌櫃的,我實在沒辦法了!掌櫃的!”
十五個崽子心驚膽戰地看。
其中一個哆哆嗦嗦發問,“.咱們做紙,這麼危險嗎?”
還有可能被人做局!不僅自己危險,還有可能禍及家人!?
新崽子瑟瑟發抖。
第一批績溪作坊·最強班霸·班主任鍾大娘女士一記眼風橫掃過去,低聲斥道,“你們這水平、這檔次,誰吃飽了撐的來給你們做局?且再混幾年罷!”
不僅被罵,還被侮辱的新崽子絕不敢在鍾大娘面前造次,立刻緊咬牙關、閉上臭嘴。
顯金低眉將綠豆糕吃完,拍了拍手,碎屑掉了一地,簡簡單單一句話,“想來也是有苦衷的。”
陸八蛋瞬時破涕爲笑,雙腿滑跪到顯金跟前,“掌櫃的掌櫃的!是是是!真的有苦衷...”
“能理解,但無法原諒。”顯金目光平和地看向陸八蛋,“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這個道理,生意人都明白。”
“你在我手下做工,快兩年了。我從未追究過你的來處以及來意,所有機會,別人有的,你也有。我讓你管賬、讓你管兩間鋪子的賬,你的薪資我開到了瞿大冒管事的級別,我無論走哪裡,都把你們帶着,我們經歷過生死考驗,從苦裡來,到甘中去,風風雨雨雲歸處,我感念你的好,也竭盡所能對你好。”
那年除夕,大家怕她與陳敷獨守涇縣孤獨可憐,便自發回來過年。
其中就有陸八蛋。
這個膽小怯懦但心眼不壞、思想固執但想法單純的中年男人。
顯金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
或許這就是前行的意義。
前行路上,有人走丟,有人長隨,有人承受不住壓力與辛勞,有人被別處的風景吸引,一路走去,兜兜轉轉,身邊的人或是丟,或是撿,來來回回只有那麼幾人步履相隨,其他的,總是流水如落葉。
“你婆娘被人做局,你告知我,我難道沒有能力幫你解決?”顯金擡起頭,目光環視一週,“既然選擇來陳記,就該無條件、全身心地信賴我。任何事,我是說任何事,只要是我店子裡的人,我賀顯金能幫則幫,不能幫求人去幫——我說話向來一口唾沫一個眼,從不食言而肥,更不連篇大話!”
以後的路,風景更美,岔路更多。
她需要堅實的後背。
“可惜你沒有。”
顯金低頭看仍舊跪在地上的陸八蛋。
“當時.當時我婆娘的脖子上插了一片鋒利的刀刃,兩股血就像蛇吐吐信子盤繞在她脖子上”陸八蛋絕望地哀嚎,“她說這是最後一次,她求我救救她”
賭徒,哪裡來的最後一次!
顯金一早便勸過陸八蛋好好考慮,做重大決定時不要被沉沒成本耽延,該和離和離!該清算清算!
顯金眉目未動,沉聲道,“但凡,但凡你未告知白家實話,隨便胡謅一個數目,你今日也不至於跪在這裡痛哭流涕。”
陸八蛋微微一愣。
是啊
他當時爲何不騙一騙白家呢?
就算東窗事發,也是現在的事了!
當時當時的情形下,他那老妻的命不就保住了嗎!?
陸八蛋怔愣之後,雙手捶胸,悔恨得仰天長哭。
顯金從袖中抽出一個信封扔到陸八蛋身邊,“.一,你不信我;二,你無急智;三,你背叛主家,倒戈對家陸賬房,你我共事情分已盡,這是八十六兩七錢,剛好足夠你妻子還清富順寶齋的欠款——”
“往後你既出陳記大門,你我二人再見可共飲好酒,卻不能共富貴了。”
這條線起碼埋了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