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雲離開之後,陸先生接下來又講了兩個故事,但都沒有涉及戰事,無非是一些少年英雄或者陳舊的戲文,雖然座上的賓客仍是聽得津津有味,但我對這些都提不起興趣。
“華沐。”我垂頭叫道。
傅昱端起一盞茶,瞥了瞥我,道:“怎麼,這麼快就坐不住了?”
我雙手交疊在桌上,凝視着窗外,嘆道:“現在是初夏了吧?”
傅昱微微點頭,臉上是一貫的笑容:“夏初是這鎮上最美的時候。”
“到那時,我們剛纔所見的那些荷塘都會開滿蓮花吧,再等些時候又會結出蓮子,對了,應該還有蓮藕可以吃……”
外頭華池盈盈,在初夏的光照下,格外清淨寧人。
傅昱偏過頭來,側臉的輪廓在晦暗的光影下,愈發顯得雅人深致:“你是發現這裡的好了嗎?”
我闔了闔眼,悶聲道:“你也知道我祖籍臨安,江南纔是我的家鄉。”
“只是這裡再美,如果只有一人觀賞,什麼繁華美景,都形同虛設……”
傅昱微一斂眉,手上頓了頓。
我誠懇地望向他:“華沐,當初我在宋賢樓不告而別,後來有次回想起來,覺得分外後悔,所以這回我決定提早跟你打個商量。你也知道我和白召逃到江南只是爲了避開何祺,如今耽誤的時日太多,而且我,我也有些想念九爺……所以,陸先生的戲文就算是你幫我踐行吧……”
傅昱並未擡頭,也瞧不清臉上的神色,過了半晌,只淡淡道:“我聽到了。”說完,低眸淺飲了一口茶。
此時陸先生的戲文講到一半,停頓中,有段古琴插曲。
高山流水,悠揚深遠。
聽了一陣,我感覺口乾,舔了下脣。在沈樂驚異的目光中,直接捧着茶壺便灌了數口。眼下氣氛好似有些沉重,傅昱面無表情,沈樂也緘口沉默,我等了片刻,不見方雲回來,不知爲什麼心裡竟有一絲不妙的預感。
而當陸先生講的第三段戲文漸入佳境,我突然感到裙襬被什麼東西拉動,低下頭一看,竟是一個不足五歲的孩童,衣衫襤褸,頭頂梳着兩隻羊角辮,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眸子。
我起初只當是茶樓的小廝沒注意放了一個要錢的叫花子進來,順手從桌上拿了些糕點堅果塞給他,便不再理會。
不想陸先生一句話好還未說完,衣裙又被人扯住,我不耐煩地彎下腰,正想訓斥他一頓,不想那孩童從身後抓出件物什,晃得我眼前一亮。
紋路清晰的青翎,華光熠熠的眼睛,孩童舉到我面前的竟是之前在集市上見到的木刻青鳥。
聞君在何所,青鳥舒錦翮。
我猛然醒悟過來,青鳥只有我與白召,還有方雲知道,如此說來,這個孩童極有可能是方雲叫他來的。
可他爲何要這麼麻煩找個小童給我送青鳥,而不是他自己回來?
方雲的性子不像是那麼無聊的人。
我心底的不好預感漸漸擴大,沒有跟傅昱沈樂說一聲便走出了茶樓,身後是寸步不離的白召。
街上往來商客繁多,道路錯綜複雜。
我怔了怔,扭頭問白召:“你可知道我們來時的路?”
白召毫不詫異,只擡眸繼續道:“樓主,記得方纔你說不擔心他的。”
我揉着額頭咳道:“此一時彼一時。”
“你快點帶我去。”
白召隨意一指:“這邊。”
我瞪了瞪他:“你莫要騙我了,我分明記得這個轉角是一家包子鋪,只是忘了之後的路。”
白召默然。
我趕至集市,找到之前的那位大嬸:“剛纔買走青鳥的是誰?”
大嬸奇道:“不就是跟你們一起,長得很俊的那位公子。”
確定是方雲買的青鳥,我高興地再問她道:“那他當時可有說什麼?”
“沒有啊,那位公子付了銀子以後就跟一羣朋友離開了。”
我大驚:“他跟一羣朋友走的?什麼朋友?去了哪裡?”
大嬸更爲詫異:“這我就不知道了,那一羣人衣着奇怪,不像是中原人,我從來沒見過他們。”
我心底有些沉重,方雲根本就是北方人,在江南哪能有什麼朋友,何況還是奇裝異服的一羣人。我看着手中的青鳥,心料方雲定是趁他們不備,或是找了個藉口,這纔將青鳥託人送過來報信。
“好,謝謝你了。”我謝過大嬸,站在集市上,思索着下一步該往哪去。
白召忽道:“樓主,我們不用回茶樓跟傅公子作別?”
我奇怪地反問一聲:“我爲什麼要跟他作別?”
白召道:“我們不是要去找方雲麼?”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腦門:“正是要去找方雲,我們連那一羣人是誰都不知道,所以途中兇險難料,更不能自己去了。傅昱起碼對江南熟悉,我們當然白白浪費他那麼好的資源。”
白召再次默然。
我與白召走到茶樓前,正好陸先生戲文講完,裡面的賓客都散了。站在門口等了一會,便於人潮中瞧見傅昱的瀟灑身影。他執着墨玉短笛,目光遠遠望過來,脣角勾起一抹熟悉的淺笑。
我幽幽地想,傅昱已然知道我們的來意了。
他走近我跟前,揚起長眉:“你現在知道回頭找我了。”
我將大嬸的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他。傅昱聽完,托腮想了下,道:“鎮上有一酒肆經常是外來人進出,我們可以去那看看情況。”
城鎮西南方向,有家酒肆是外鄉人開的。據說店主常年不在酒肆裡,加之剛到時着裝奇怪,因此更顯神秘。
我們走進這來客形形/色/色的酒肆,但見裡頭果然如傅昱所說,來往的都不是中原人。見我們一行人走進酒肆,都齊齊放下手中的酒杯望向我們,目光中帶着莫名的情緒。
我微微一怔,隨着傅昱坐到空位上,輕道:“方雲真可能在這?”
傅昱不答反問,道:“你對方雲瞭解多少?”
我想到,關於方雲的一切,我知道的近乎於無,包括他爲什麼會女扮男裝在城郊開客棧,爲什麼跟何祺會有糾葛,爲什麼他又突然冒出一羣朋友。
正想着,酒肆門前進來一批人,各個身材魁梧壯碩。尤其穿着很是奇特,均是左衽窄袖的長袍,下身是一襲套褲,褲腿塞在靴中,讓我想起常年在塞外騎馬的部族。
“給每人來兩壺燒刀子。”其中一個貌似首領的人衝小二喚道。
“好,馬上就來。”
他們操着一口生疏的關外腔,在鄰桌坐下,不久小二拿上來幾壺燒酒,去了封口直接就丟在桌上。東北人果然豪爽,這批人說着我們聽不懂的話,敬酒的時候都格外豪邁。
我撇了撇嘴,從他們身上收回目光。
雖然他們說話的音調偏差跟方雲差不多,但方雲是一個那麼柔媚的男人,想來不可能與他們是一夥的。
我正想喊小二結賬離開,白召伏下身在我耳邊輕道:“樓主,你看那人右手戴着的指環,好似方雲也曾有一個。”
我回頭望去,第一回見到方雲的時候因爲他是女子,全身上下都是配飾,但手上的指環在指節間瞧着略顯粗獷,我對它的記憶還算深刻,輕聲將此事告訴傅昱,爾後靜待那桌人的反應。
他們將桌上的酒喝完,領頭的大手一揮,便帶着其他人打算離去,我們一行趕緊付了銀子,緊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