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祭典之後,一切歸於平靜。
平民也好,奴隸也好,執事也好,小偷也好,演奏者也好,所有人都彷彿被無形的軌跡牽引迴應到的軌道上,維持着城市日復一日的運行,說到底,人類制定的規則真是偉大。
魔術的表演在新年的第三天再次開始了,伊芙也開始收拾心情,繼續爲唐憶進行伴奏。誠然傷痛仍在持續,但生活也在繼續向前,時間從不因人而停留。自從那天晚上聽過了唐憶的那一曲《月光》,伊芙在唐憶面前演奏豎琴時始終都有些自卑而拘束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幾天後唐憶將這幾日的收入完全地交到她手上。
“在保證我的手頭仍然寬裕的前提下給你這麼多,希望能起到一點幫助,客套話不用多說,往後從你該拿的錢里扣就行了,另外……對你的音樂,說說我的看法可以嗎?”
這些日子的接觸,大概也稍微瞭解了唐憶的爲人,伊芙靜靜地收下那錢。而聽到話的後半句,她才驀地擡起了頭來,即使被那斗篷深深地遮掩住,唐憶也能夠感受到後方傳來的深深渴盼。
“請……請說……”
輕盈的、帶着沙啞的嗓音,掩飾不住其中的激動。唐憶能夠明白她希望在音樂上有所提高的心情,可惜自己還未到對任何音樂都能觸類旁通的地步,此刻能說的,也就只能是類似鼓勵的一些看法。
“其實你沒必要跟我彈的音樂做比較,因爲你有着我也無法企及的一種東西,那是對音樂的喜愛和感受……從你的琴音中我能聽得出來,你是真的喜歡音樂,而你也有着音樂最需要的潛質,你所缺乏的只是有人能真正的帶你入門……雖然很遺憾,這點上我無法做到。”
“不過……你應該知道,真想要接受訓練也是很簡單的事。”望着對方有些黯然的神色,唐憶笑了笑,“只要可以治好你的病,然後進入某個學校學習一段時間,相信憑藉你的潛質和努力,不久之後你便能像薩米說的那樣,穿着最華麗的衣服,做着最美麗的打扮,向人們獻上最完美的演出。而在這之前,我希望你能夠儘量感受你心中的那股力量,你有潛質,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沒有過多的安慰,沒有後續的安排,唐憶只是淡淡地陳述着這一事實,至於對方如何治好自己的病,如何進入學校,那已不是唐憶的責任。縱然經過了那天晚上的事情,相鄰兩家的關係其實仍舊保持着明顯的距離,當然在某種程度上的靠近是有的,但歸根結底,人就像是刺蝟,隔得遠了會梳離,隔得近了便往往會被刺傷,無論如何,除非對着小雪,唐憶總下意識地與人保持着距離,當初對芙爾娜如是,對伊芙也是這樣。因此縱然大家已經認識,每日裡與伊芙會聊上幾句,幾名殘疾孩子經過時他也會跟他們打招呼,他會給他們表演有趣的魔術,偶爾會掏錢在路邊請他們吃點零食,但類似請人回家吃飯的進一步深交,始終沒有發生過。
距離是禮貌。
不過在那之後,伊芙的音樂也終於變得正常,縱然那在唐憶眼中仍舊慘不忍睹。
另一方面,有關“假面x”的消息也已經在城內傳得沸沸揚揚。“樂神”、“鋼琴之王”、“神曲的演奏者”……對於神秘的事情,人們總是自然而然地想要將其誇大,幾萬人的輿論是可怕的,一時間“假面x”這一人物在城內的熱度已經超過了貞女之誓的南茜•;伊瑟汶。戴着怪盜的神秘面具,在破舊的倉庫裡爲即將死去的孩子演奏能夠滌淨心靈的神曲,擁有着高超技藝的同時也有着可貴的悲天憫人的心胸,這樣的形象,簡直是偶像兩個字的完美詮釋。
“不過,那到底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照我看,一定是某位閱歷豐富而且看盡世情的可敬老人吧……”
“沒聽過那天晚上的說話聲嗎?多麼悅耳的聲音,一定是某位天才橫溢、品德出衆的貴族美少年……”
“說不定就是假面怪盜本人哦,不是有傳聞那也是一名美少年嗎……”
“這樣說來,也有可能是南茜小姐啊,南茜小姐那中性的聲音我可還一直記得呢,啊……想想也是,只有南茜小姐才能彈出如此神曲啊……”
衆人的猜測唐憶無暇理會,在他的心中,只是微微擔心着某些勢力會尋着線索而真正找到自己,畢竟眼前的情況下還不是出風頭的好時候。而除卻這兩項小小的插曲,他此刻主要關注的,丹瑪貴族學院終於開學了。
位於丹瑪城南的貴族學院,是整個帝國規模最大、藏書最全、師資最爲雄厚的一所學校,作爲丹瑪城的象徵之一,學校佔據了城南最好的一片土地,範圍比之炊煙鎮足足大了三倍,它擁有着自己獨立的城牆,獨立的防禦法陣,內裡各種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儼然便是一座城內之城。
對於這所學校,唐憶只是聽人懷着自豪的心情介紹過和遠遠地看過,當時學校已經放假許久,護城河水波洶洶,城門高高吊起,青灰色的城牆泛起冷漠的光芒,只在一處小小的側門偶爾會有留校維護的平民工人出來,坐着小小的船隻來往於護城河兩岸,據說裡面還有不少的奴隸,只是那是從來都不允許出來的。
只是當黎明祭典過去了的第十天時,這景象便有了改變,城門的華麗吊橋被放了下來,道路兩旁滿是鮮花與雕像,覆蓋整個校園的魔法陣與那日清晨無聲的啓動,無數象徵着魔法威嚴的古怪文字在天空中隱隱漂浮着,散發出華麗的粉紅色光芒。當紅光整日整日地瀰漫在城市南邊時,人們知道這裡終於開學了。
下午到達學校門口時,唐憶看見的是一輛輛華貴的馬車接踵而至的場面,貴族、平民、奴隸前後相擁,護城河邊有着一排排的報名處,往往是貴族身邊的跟隨者們與負責報名的人交涉,接着在羊皮紙上做登記,發給名牌。因爲面向的許多都是勢力頗大的貴族,學校方面安排的人手極多,辦起事來相當有效率。唐憶首先自然是上去打聽有關芙爾娜的消息,不過……
“芙爾娜老師……教植物系的芙爾娜老師誰會不知道啊,不過她去年通過六級魔法考試後便不見人了,今年會不會來現在還不知道啊,貴族家的老師們一向來得晚,她們是有特權的。”
眼見唐憶過來詢問,接待他的是一名樣貌平凡,但看來很能使人信服的年輕老師,這些老師由於是平民,因此被安排作爲新生接待:“你可以叫我卡爾。”當唐憶過來時,他這樣自我介紹道。
無法得知芙爾娜的信息,寒暄幾句之後,唐憶禮貌地離開了。轉過兩條大街,他找到一間租賃馬車的店鋪,拿出了凱瑟琳夫人當初給他的那塊銀牌:“我要去這裡。”付過了錢,他指着銀牌上的長字說道。隨後馬匹一聲嘶鳴,車輛顛簸一下,在道路上行駛開去。
經過了這些天來的打聽,唐憶知道雖然那是貴族學院,其實也是不阻止平民入校的。一些家庭富裕的平民希望孩子會有光明的前途,往往會花上一大筆錢將孩子送進學校。而另一種情況,則是入校的平民算做某些貴族的隨從或者家奴,由貴族家庭寫出一封推薦信,這樣是便可以免交學費。
去往凱瑟琳別墅的一路上都是整齊平整的道路,因爲丹瑪貴族學院與城內的各個貴族區之間是有專門的道路的。馬路兩旁矮樹修剪整齊,在這個微帶蕭瑟的季節里布出誘人的綠茵,道路的兩旁都是貴族的莊園,一輛輛馬車在路上輕馳而過,偶爾會看見有人在莊園的草地上練習武技或者魔法,有的莊園中還在大肆佈置着宴會。對於平民們來說,黎明祭典已經過了,但在貴族圈中,慶祝仍遠遠未曾結束。
車伕在前面大小聲地吆喝着,但看得出來,他的駕駛技術也不是很好,馬車謹慎地前行,唐憶在窗口望着外面的景象,一聲長長的嘶鳴聲卻忽地從前方傳來。
骨碌骨碌骨碌——
馬車失控跑動的聲音越來越響,隨後唐憶便聽到一個聲音喊道:“呀、呀呀……當心當心,馬兒驚啦,當心當心當心……”
那聲音乍聽之下接近中性,但仍然可以聽出是一名女子的語調,正要掀開簾子往前方看,坐在前頭的車伕也陡然叫了一聲:“啊——”
馬聲嘶鳴中,自己這輛馬車忽然往道路旁邊轉去,他的身體陡然撞在右邊的車壁上,還未及站起,“譁——”的一聲響,什麼東西擊裂了左邊的車壁,光芒陡然增強,隨後是整輛馬車的解體。
縱然來到這個世界後身體素質被鍛鍊得很好,但陡然間從馬車上拋飛而下,唐憶還是花了好長的時間才從破碎的馬車總爬起來。駕車的兩匹馬脫離了繮繩,“踏踏”地沿着道路跑走了,那菜鳥車伕反應過來,一面叫着一面追了過去,轉眼間消失在道路的轉角。唐憶大致檢查了一下身體,還好,各個零件完整,沒出現什麼大事故。
搖了搖頭,他適應了一下因掉落而引起的頸部不適感,隨後便注意到了在旁邊呻吟着爬起來的女人。那是一名大約十七八歲的女子,頭髮是柔順的黑色,身着一身水藍色的套裝,樣式新穎的長衣長褲,配上裙襬與大大的披肩,有着一種天真與世故並存的獨特氣質。她掙扎着坐起在地上,難過地呻吟了幾聲,擺動着身體,接着,寶藍色的眼睛便望定了站在前面的唐憶,像是對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抱有懷疑態度的眼神。
“你是誰?”
那女子坐在地上,第一句話問的竟然是這個,委實令唐憶有些錯愕,不過說起來,她的語音中倒的確有些很特別的氣息。
“被你撞到的人。”嘆了口氣,他伸出了手,“下次一個人駕車記得當心些。”
那女子卻不說話,只是依舊用那種目光盯着他看,唐憶撇了撇嘴,自然地收回手來。正要轉身,卻見那女子“啊!”的叫了一聲,像是裝了彈簧一樣的從地上跳了起來。
“糟啦糟啦……這下撞死人了,死啦死啦,撞死人了……”
循着那女子焦急的視線望過去,果然,方纔沒有發現,就在他們的身後,破碎的馬車壓住了一名衣服破舊的中年人,全身流血,看來受傷相當嚴重。這些專屬於貴族或者高等平民的路上一般人進不來,但是卻往往會請一些平民擔任類似清潔的工作,負責屬於公衆的道路衛生,眼前這人顯然便是這樣了。
能夠兩腳將整輛車踢碎,這女子的馬也真是夠生猛。眼見那人奄奄一息,唐憶與那女子連忙跑了過去,壓在那人身上的只是一半的車壁,但想必也重的夠嗆,一移動必定會更大的加重下面人的痛苦。正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女子已經先一步衝了過去,用力想要將車壁搬開。
“你還在看什麼看!還不快來幫忙!”
剛剛移動一點點,女子力氣不夠,車壁掉落下來,使得下方已經昏迷的傷者發出一聲呻吟。眼見這樣的情況,在女子的叱喝聲中,唐憶連忙跑上去,兩人扶住車壁的兩邊,一點點的往上搬動。
都不是修煉過武技的人,那巨大的車壁漸漸上升到三十多度的開口,終於再也無法往上,唐憶用力地推動車壁,希望將這塊巨大的木板挪開傷者的範圍,無奈終究難以如願。些許微光瞥向那女子時,只見她銀牙緊咬,原本好看的眉頭因爲過度用力幾乎擰成麻花狀,充滿活力的形象此刻變得幾乎有些猙獰,眼見再也無法上升的車壁隱隱有下沉的趨勢,那女子雙手一舉,整個身體都跪到了地上,四肢着地,用纖弱的背部承住了巨大的重量。
這女子穿着打扮相當漂亮,面容一看便知道保養得相當之好。若非貴族恐怕也相差無幾,在這個世界上那些自以爲高等的人對於下等人的性命都相當漠視,但她竟然能夠做到這等完全不顧形象的程度,令得唐憶不由得生出了些許好感。感覺自己也無法再支撐,他連忙也學着那女孩一般單膝跪下,用肩膀承受住那沉重的車壁。
“嘿……”艱難地跪在巨大的木板之下,女孩無力地揚了揚手,投過來一個表示藐視的眼神,“……雖然是男人,但是你也很弱嘛。”
“罪魁禍首有資格說這樣的風涼話嗎?”收回剛纔的好感。
“的確不是說這樣話的時候……”那女子望了望被砸得流血不止的傷者,“老伯,你可要撐住啊……”
她努力地調整了一下跪姿,隨後,帶着誘人磁性的中性嗓音便從車壁下發了出來。
“救命啊!快來人啊!救命啊!有人嗎……”
或者是因爲正處於尷尬的無人路段,過了許久,仍舊無人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