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歷四一五年五月十四日晚,王蛇之城。
當帝都主城仍舊陷於一片混亂中時,位於側面山壁間的這座傳奇巨堡,也開始呈現出緊張而詭譎的氣氛來,不久前射向魔狼堡的那兩道光柱,隨之而來的小規模爆炸,而在這天日落時分,不少王蛇之城中頗有名氣,平日裡難得一見的匠人、鍊金師、魔法師們都走出了房門,或領着幾名家人,或高聲招呼着朋友,出現在落日繾綣的堡壘街頭,看似悠閒的欣賞着落日的美景,但如果有人細心觀察,也必會發現,他們最終是進入了城堡第七層的大門,直到深夜也不曾出來。
直到那光柱的出現,許多人才真正察覺出了怪異的地方來,伊夫利特與沃爾向來不合,明裡爭暗裡斗的事情大家都心裡有數,然而像這樣直接出現力量對轟的情況,卻還是第一次。而到得深夜時分,更爲奇怪的事情,也在城內爆發開來。
那是在光柱出現大概一個多小時之後,從第七層以上,忽然派出了大量屬於伊夫利特的親兵,個個裝備精良,全副武裝,他們出現之後,穿行在每一條的街道間,家家戶戶地敲門,下達了通知。
“一個小時內,收好自己貴重的東西,離開城堡!”
一下子,城內像炸了鍋一樣的轟動起來。
此時居住在王蛇之城中的這些人,家族多半已經在這裡生活了一兩百年,他們的祖輩在王蛇之城建立之初便搬了進來。此後發展各種手藝,代代相傳,才發展成今天這樣各種頂尖手工藝者雲集地規模,期間雖然也有吸收新血,但畢竟不多,此時因爲一句話便要他們放棄掉一切離開,當下便幾乎引起民憤,另外,這座巨型城堡之中。上下六層居住的人數高達十萬之衆,就算大家都服從這個命令,要在一個多小時內完全撤離,也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此時的王蛇之城。多半都是有一定手藝的人居住,其中不乏武藝高強的冒險者與魔法師,若非這些伊夫利特的親兵平日裡與居民們也很熟,恐怕立刻就要引起火拼。然而即管大家都保持着一定的理智,數十個街區也在不長的一段時間內便擺出了堅決不走地態度,冒險者們聚集起來,與士兵開始對峙。
“不搬。堅決不搬,有什麼理由讓我們搬的,什麼理由都不行!”
“有種就放馬過來。老子行走大陸這麼多年。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事情!”
“這裡是我們的家。誰敢趕我們就是我們地敵人!”
“到底出什麼事了,讓克諾恩來跟我們講清楚!讓老爺子來跟我們說!”
“是啊。講清楚……”
生活在這樣的地方許多年,其中不少人都明白政治上的險惡,會爆發出這樣的決定,多半是王蛇之城將要陷入極大地危機,這場波及整個城堡的亂局持續了半個多小時,但實際肯搬走的,卻是一個也沒有,不久之後,現任伊夫利特家主克諾恩的聲音通過城堡各處地法陣傳出。
“……之所以讓大家搬走,主要的原因,是因爲我們發動了一場叛亂,現在失敗了,這裡將要成爲戰場。”開門見山地說出這句話後,幾乎整個喧鬧的城堡都靜了一瞬,抗議聲還未發出,克諾恩又說道:“這應該是很官方地說法了,去問帝都裡地各個官員,問所有地貴族,相信都是這樣的解答,但總之,我們輸掉了一場暗地裡地戰爭,因此將會有一場現實層面的戰爭爆發,如果不走的,也可以,但你們將死在這。”
低沉的、冷靜的語氣,帶來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戰慄感:“作爲伊夫利特的家主,無法守住自己的領地,這是我的失職,對於你們,我感到抱歉,但也是因爲這種抱歉,我希望你們能活下去,活下去見證這件事情,或許在幾十年後,你們能夠知道真相,那時候或者我已經死了,但只要有人活着,總會有真相留下。現在選擇離開的,每個人會得到五枚金幣的賠償。那麼……所有士兵聽令,從午夜鐘聲敲響的時候開始,格殺一切城內閒雜人等。各位,我很堅決……再見。”
“喔,真是冷酷絕情又辛酸的演說啊。”主堡巨大的發令室中,拉斐爾感嘆着笑起來,隨後回過頭去,“特別是最後那句‘再見’前的小小停頓,真是太經典了,阿爾你不覺得嗎?”
唐憶垂下眼簾,淡然一笑。
“死心吧,你永遠做不到這麼老奸巨猾的,至少在一段時間以內,這裡有一大半的人會以爲我們是被冤枉的了。”克諾恩一笑,拍了拍拉斐爾的肩膀,隨後走向唐憶,“是時候了,離開這裡吧,隨着這些人一塊離開,算是最好的時機了,在找到凱瑟琳之後,把這裡的一切告訴她,能夠信任我們多少,能夠做到多少,就看她的了。”
“那……你們呢?”
“呵
吧,在我們真正知道這件事之前,父親已經和露西妮約定,整個家族連同一些有關係的人都會從密道離開,出了奇蘭山的範圍之後,我們會一路去往艾德臺地,期間會有各路大軍的圍追堵截,當然會經歷一些我們安排好的事情,也會有些我們無法預料的事情,困難會淘汰大部分人,到了艾德臺地之後,就會是新的伊夫利特家族了。”克諾恩和煦地一笑:“不會有任何人受到傷害。”
唐憶點了點頭,巴克那羅夏所說的新生地意義。他此刻終於明白過來,然而“不會有任何人受到傷害”這句話聽來何其諷刺,從懷中拿出亡禱骨笛遞過去,道:“那麼我走了,消息會帶到的,再見。”
“留着吧。”克諾恩搖了搖手,“每一樣神器的運用,都需要很長時間的摸索,我們用不了這個東西。家族裡也沒有合適的孩子。倒是阿爾你一向是個神奇的人,改造後的噬魔體能夠驅散力量也能夠激發力量,要求你做了這麼多的事,就當是分別的禮物吧。”
“我?可我也不會用啊。”
“那麼就當成一件普通地樂器留在身邊好了。”一旁的拉斐爾笑了笑。“除了加百列,我們幾兄弟都沒有什麼音樂細胞,這支笛子給你,算是最好的歸宿了。廢話少說,你看,局勢果然開始變化了呢。”
他說着,轉手指向巨大的魔法水鏡。上面呈現出來地,是帝都光神宮附近一帶的狀況。從中午祭壇附近的事情發生,無數心中惶恐的人們便紛紛涌向皇宮、光神宮附近。希望可以得到更新地消息。尋找解決的方法。而到了夜晚,基本上光神宮的內內外外都是惶恐的信徒。這樣地事態中,光神宮倒是沒有擺出高姿態來,而是派出了幾乎所有的神官安撫民心,宣揚“安心等待,前方自有希望”之類的神地旨意,而也就是在不久之前,原本在城內到處逃竄破壞地那隻血魘惡魔竟然衝進了光神宮地內殿大肆殺戮,隨後在廣場這一片區域,便引起了空前的混亂狀況。
有人呼喊、有人逃跑、有人跌倒、也有人儘量維持秩序,在光神宮調配力量地同時,也有數百名武藝低微的狂熱信徒悍不畏死地叫嚷着保護聖地,衝進了惡魔肆虐的區域,這樣的時候,沒有多於的祭祀來阻止,幾百人一攪和,反而造成了更大的混亂,隨後血魘惡魔在鮮血淋漓中殺戮而出,當那恐怖的蝠翼張開在上萬人聚集的廣場之上,在高端的武力未曾趕到之前,那情景便如同一臺大功率的絞肉機在超負荷運轉,數十人頃刻間便被撕成了碎片,血肉橫飛,而在混亂中被踩死的婦女兒童,恐怕更在這個數字之上。
哭喊聲、慘叫聲、惡魔的長嘯聲混雜而來,唐憶所感受到的,幾乎是昆恩堡事情的重現,只不過那一次死的人多半都有着某種程度的覺悟,而這一次死的卻大都是無辜之人。事情發展到現在這一步,拉斐爾等人也不再在乎帝都法陣的反應,拉近了視角,幾處在混亂之中有人被擠翻在地的場景被特寫下來,衆人的觀看之中,拉斐爾喃喃地感嘆:“這下子,這筆帳得算到我們頭上了。”
一瞬間,唐憶幾乎便想反問:“難道與你們無關嗎?”然而那畢竟是太過幼稚的表現,歸根結底,一切不過是政治,克諾恩等人試圖將皇帝變爲惡魔時,未必就沒有預料到今天的場面,而沃爾家、半獸人的算計,乃至皇家、中樞部的佈局便正是眼前這一幕的直接操縱者。
果然,這樣的殺戮只是進行片刻,奪目的澎湃金芒便從廣場的一側沸騰而來,轟然巨響中,與血魘惡魔碰撞在一起。
堅定、宏大,不斷爆開的巨響之中,金芒逐漸化出威嚴的龍紋,隨後終於凝結成天神下凡一般的黃金甲冑,王甲龍身包裹着那人,與氣焰高漲的血魘惡魔戰得不相上下,水鏡這邊,克諾恩低喃了一句:“是布蘭特,那個惡魔果然不是他……”
“他們怎麼做到的?”拉斐爾皺眉問道。
“呵,誰知道呢……”
對話聲中,那血魘惡魔轉身想逃,隨手一擊轟向旁邊人羣中的一名小女孩,倉促之間,身着黃金甲冑的那人閃身撲上,一把抱起小女孩,背後卻被狠狠地擊中了一爪,整個人被擊出十餘米,將一座雕像撞得粉碎,也在此時,數名強者也終於從四周趕到,幾招之下,那血魘惡魔狂嚎一聲,轉身逃回光神宮內殿。
“它沒地方可逃了,圍住他!”
幾名高手運氣呼喊之中,軍號聲也從四面八方傳來,而在這邊,前方的數百人都在看着那雕像破碎後的廢墟,軍隊、武者、一些貴族官員開始從廣場兩側進來。官員們倉皇地呼喊着士兵去把碎石扳開,幾名平時以穩重著稱地大官甚至都有些歇斯底里起來,不少人的疑惑之中,那碎石堆卻首先有了動靜,當黃金般的光芒衝出石塊的縫隙,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也在功力的迫發下,響徹全場。
“朕……沒有事”
擠落、翻滾,金光晨曦一般的擴張開來,男子就以趴身其中。保護着身體下方的小女孩,片刻後,他抱着那小女孩,緩緩地站起來。跨出廢墟。
前方地官員們跪下了,後方的軍隊也跪下,“參見陛下”的聲音震天響起,隨後。廣場上無數平民也在驚疑中跪了下去,男子收斂了金芒,任由廣場上潔白的辛洛斯聖光照亮了他消瘦地臉龐,隨後輕輕地擡了擡手。
“起來吧!傳朕的命令。所有軍隊給我圍死了這裡,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位無辜的公民因爲這件事而受到傷害!”軍號之聲再次響起時,他面向了前方的人羣。“今天。本該是很神聖地一天。可是因爲某些亂臣賊子的陰謀,朕遭到了囚禁。他們甚至還想以惡魔這樣拙劣的手段來污化阿特羅卡家,分裂帝國!具體的事情,殺死那隻惡魔之後會讓大家知道得明明白白,讓大家清楚自己地敵人是誰,自己的仇人是誰!朕在這裡發誓,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曾經有着怎樣的權勢與地位,凡是想要分裂帝國之人,朕絕不饒恕,凡是褻瀆辛洛斯之人,朕絕不饒恕!”
聽到這裡,衆人也終於知道今天地事情大抵是一件造反篡位地陰謀,片刻後,人羣中爆發出驚天地喊聲,男子輕輕放下懷中的小女孩,隨後一轉身,金光再度綻放而出,他如同導彈一般衝進了神殿之中。
水鏡上地人們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拉斐爾等人將水鏡的距離拉近,評論着那小女孩長得還算漂亮。唐憶站了起來,轉身離開。
“再見了。”
“再見了。”
不久之後,被圍殺的血魘惡魔終於伏誅於布蘭特大帝的掌下,這自然是唐憶後來才知道的結果。克諾恩那樣決然的話說過之後,王蛇之城的人們也終於開始鬆動,有些人自恃高強不肯離開,然而在幾起激烈的殺戮之後,烏合之衆終究敵不過訓練有素的士兵隊伍,王蛇之城上上下下的居民開始涌出城門,其中有留戀、有不捨、有心痛、有眼淚,被逼離開家園的情景,想必在哪裡都是一樣。後來有一部分不肯走的被強行帶了出城,有的在反抗中被殺死,也有的躲過了伊夫利特親兵們的搜查,躲在家中,死於其後的戰火,不一而足。但這是後話了。
大概也就是克諾恩做出那段簡短說話後不久,混亂之中,第一批人開始出城,由於住在上層的居民比較急,第五層轉往第四層街區的轉角處,顯得特別擁擠,搬着大小箱子的、趕着馬車的、拖家帶口的……混亂之中,陡然傳來一聲尖叫,卻是因爲旁邊的欄杆陡然間斷裂了一片,一名小女孩被擠了下去。
“米利亞米利亞”
由於被擠在人羣中,根本看不到下面的情況,孩子的母親在哭泣中擠了好久,方纔到達轉角的下方,這才發現孩子站在一名身穿湖綠色長裙的美麗女子身邊,哭泣着撲了過來。
“啊,謝謝、謝謝,小姐,真是謝謝您,米利亞你沒事吧。”
“嗚,沒事……”孩子的哭泣聲中,女子笑着蹲了下來:“沒什麼,她叫米利亞嗎?很好聽的名字哦。幾歲了”
“米利亞八歲了……”依舊哽咽地抽泣着,小女孩用兩隻手比出八歲的含義,隨後問道,“謝謝你,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姐姐叫小草,以後要好好走哦,別再讓媽媽擔心了知道嗎?”
不久之後,小女孩與她的母親消失在離城的人羣當中,綠裙女子卻是逆着人羣向上,滿天星斗的照射之下,王蛇之城的第六層沒有了往日夜間燈光如織的繁榮,魔法路燈仍舊開着,然而喧鬧只從下方隱隱傳來,偶爾經過的人,無不倉促而驚慌,來到掛着“小草居”牌匾的小店之前,她久久地站立着。
夜風之中,不遠處傳來爭執的聲音,是一家不願意搬走的人在與士兵進行着抗爭,回頭望去,街角那邊販賣她喜歡吃的梅肉丸子的旅店也已經關了門,門上的風鈴輕輕地響動,她退到身後的路燈旁,抱着雙膝坐倒在地。
沒有了、什麼都不會有了……
眼眶中驀地涌出了淚水來,一隊士兵經過了這裡,提醒她該離開,她無言地點了點頭,過得不久,眼角卻驀地出現了一個身影,她連忙站了起來,退入後方房舍間的陰影之中,低着頭,唐憶走街道的另一邊緩緩走來。
來到小草居前,他也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掏出鑰匙想要打開門,卻終於停住,拿鑰匙的手怔在空中半晌,嘆了一口氣後,他才又將鑰匙放回口袋裡,轉身離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在那陰影中再次坐倒在地,泣不成聲。
阿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