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屋後的吳望往臉上潑了一捧冷水,鎮定了下來。
“最後再把雞排煎了,就可以吃飯了!”季遙在廚房裡高聲道,“餓了嗎?茶几上有吃的,墊墊肚子!”
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簡珵自然是被遙哥優秀的廚藝勾得垂涎三尺,吳望悄悄走到門口,有些猶豫地摩挲幾下門把手,輕輕開門準備溜出去,只覺得腳下踩到了不像是腳墊的東西,撿起來看,是一張紙。
他又把門關上了。
下午剛寫完作業,吳望就把這張紙給季遙看,並告訴他自己關於這件事的應對策略。
兩個男孩子只是稍微熱了中午的飯菜,就當晚餐了。七點四十多分,吳望獨自一人走出家門,季遙則在吳望下樓沒兩分鐘後也出來了。
吳望沒有穿很厚的羽絨服,外面只穿了黑色的夾克衫,加一條黑色的長褲,一雙黑色的帆布鞋。放在白天,這樣的裝扮絕對會顯得本來就生得英俊帥氣的吳望更多一份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高高在上之感。但是現在夜裡,這一套全黑的衣服就像賦予他隱身的能力一樣,如果有人看見他卻看不清臉,只看得到熒光橙色的鞋帶動來動去,估計能給人嚇個半死。
吳望雙手插在褲兜裡,散步一樣漫無目的地走上廣場。幾百米外廣場舞大媽們的音響裡放着一些歌曲的DJ版,大爺大媽們或成雙成對或排列整齊地起舞。吳望擡起右手捏了捏耳垂,只覺音響震得地動山搖,然後深呼吸一口氣,朝着小樹林跑去。
小樹林裡安靜得多。吳望停了下來,搓了搓雙手,那一兩秒鐘的熱量又頓時在寒風之中消失殆盡。頭頂上一大片黑壓壓的雲如鉛蓋般似乎正在往下壓,草坪裡煞白或凝綠的燈光更給這本來就沒什麼人走的路平添一份驚悚。
控制好情緒。吳望對自己說。
“出來吧。”吳望只用平時說話的聲音對着小樹林叫了一聲。
一個小男孩從草堆裡走了出來,他蓬頭垢面,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卻比較漂亮和新潮,吳望微微皺眉,不是因爲小男孩怎麼樣,而是那衣服的污漬看着像是故意弄上去的——草堆裡當然會有泥巴,但是早上下的那一點點雨根本不至於讓泥土現在還不幹,那泥巴爲什麼看着那麼溼呢?
“小光,在養爸養媽家過得怎麼樣,他們對你很好吧。”吳望顯出一副早就忘了和奶奶弟弟的恩怨的樣子,含笑問吳光。
“哥哥,奶奶想你。”吳光的性格確實變了很多,——吳望向下一瞥,吳光的手臂在發抖,他很緊張,不敢擡頭看自己。
吳望仰頭:“可我不想她。”
“哥哥,你爲什麼不想奶奶?”
“你應該知道的。”
“我不知道。”吳光大叫。
吳望愣了幾秒,鼻翼動了動,擡起手指摸了摸鼻尖,嘲諷地大笑出聲:“也是,你怎麼可能知道,我捱打,捱餓,挨凍,服侍你們,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像個奴隸一樣,衣服下面沒幾塊好看的皮膚,你呢,簡直是富家公子哥,你在天上我在地下,你怎麼可能知道!”
“我確實不想奶奶,”吳望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盡力穩住情緒,“但還是見見她吧,我猜,費盡力氣讓我出來不是說這些吧。”
“孫兒,孫兒。”樹林裡傳出顫顫巍巍的叫聲,聽來蒼老而悲涼,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拄着柺杖走了出來。
吳望剋制住想要冷笑的衝動——前幾天還一拳打得他胸部挫傷的彪悍老婦,現在這副模樣,鬼才相信她呢。
這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後背沒來由一縮——遙哥快到了。
“汀州也不小了,你是怎麼找到小光的?”吳望的語氣輕鬆得像是和朋友的聊天,“怎麼說服那對爸媽把小光再賣回給你的?”
“孫子呀,沒有你我不行啊......你跟我回去吧。”奶奶廉慧答非所問,舉着那隻不拄拐的手向着吳望顫顫巍巍走過來。
吳望後退兩步冷冷地道:“沒有了你,我活得可快樂了。”
“同樣都是你孫子,爲什麼你只愛他不愛我?”吳望咬着後牙,竭力忍住即將從喉嚨裡爆發出來的一聲怒吼,“你說,爲什麼?”
“你爸爸......不是我親生的孩子。”
雖然早就有過這樣的猜測,但聽了這話,吳望還是覺得大腦裡某一根神經猛地震了一下,他閉了閉眼,穩住心神。
“他帶我兒子去玩的時候,我兒子掉水裡淹死了,他剛開始不知道,後來聽見人喊,他才發現我兒子已經死了。”
吳望自覺聲線顫抖得跟正在打火的摩托車一樣:“那是意外,有我爸的責任嗎?”
廉慧走到吳望跟前五步遠的地方停下:“兒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不生氣嗎?他帶我兒子出去玩,他難道沒有責任嗎?我面對害了我兒子的人的孩子,你讓我對你好?”
“那時候我爸多大。”吳望的心理防線面臨崩塌——他害怕自己下一秒就會繃不住淚流滿面。
“十歲吧。”廉慧低聲說。
吳望控制不住地大笑出聲,臉色在黑暗之中變得煞白,聲音裡帶着說不出的嘲諷、悲痛和絕望,“你知不知道你的偉大所在,就因爲有你這樣兇殘的繼母,那些對待孩子非常慈愛的繼母養母就會是如同聖母瑪利亞一樣的存在,你好偉大,你好偉大啊......”
他雙手撐着膝蓋,彎下腰平復着情緒。
這時,從他身後射來好幾道白色的強光,因爲逆光,廉慧只看得見吳望的全身都被籠罩在全黑的陰影裡,清瘦高挑的身形輪廓被白光細緻地勾勒出來,周身散發着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厲鬼死神般的氣質,甚是可怕。
光源慢慢靠近,是季遙帶着一夥警察來到了。那些強光,正是警察叔叔們的手電筒發出來的。
季遙先是追上了吳望,碰了一下吳望的手肘,然後轉着圈看吳望,“怎麼樣,沒事吧?她有沒有說你什麼,有沒有要動手打你......”
“沒事。”吳望擦了擦臉,擡眼看哥哥,“來得真及時。”
“怎麼的,我要是這會兒沒來,你要跟她同歸於盡?”季遙笑道,“還有我在呢,我就不信你真的那麼想死。”
說話間,季遙帶來的一路幾位民警已經上去對廉慧說着話。他們也問了吳望,得知奶奶廉慧曾經虐待過未成年人的時候,領頭的一位警察叔叔說:“這可是違法犯罪的事情,孩子,你怎麼不去告她?”
聽聞此言,吳望微微一愣,沉吟半晌道:“我把我弟寄養到別人家去,我離家出走來這裡,她身邊已經沒有人可以給她那般虐待,想着她年紀大了,放過她,也不是不行,畢竟告不告她也是自願。”
“說實話,是我我就告了。”季遙對警察叔叔說,“我可不跟他似的,跟上帝一樣保佑一個犯了罪的人。”
吳望道:“再說,寒假後我們就要中考了,聽說打官司不是容易的事,起碼都要按月來算,耗不起。”
季遙想起了什麼,又問吳望道:“你奶奶約你出來幹嘛的?”
“她要我跟她回汀州。”
氣氛凝固。
“你想什麼你個老太太,”季遙眼裡迸射着怒火,往廉慧的方向就騰起腿想要奔過去,“你以前對他不好,逼得他不能不逃跑,現在你又要他回去服侍你和你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小孫子,你想都別想你!”幸虧被警察叔叔攔住,否則就這暴怒的狀態,不給廉慧打得嘴裡沒剩幾顆的牙掉光誓不罷休。
吳望嘆氣,走上前安慰地握了握季遙的手,然後對廉慧說:“我不會跟你走的,但我也不會告你上法庭——你也老了,吳光也要人照顧,去福利院始終差點意思。從此我們沒有關係了,以後你不許再來找我,我們互不相欠。”
那祖孫倆走了之後,季遙暴躁地跺着腳:“小望,你真的是上帝啊!爲什麼連這樣的人都能寬恕!”
吳望雙手插在褲兜裡,略微低着頭,雙脣抿起又鬆開,糾結了一會兒後開口:“不知道爲什麼,我想到她一大把年紀了還要進監獄,吳光小小年紀就真的一個家人都沒有的時候,心裡挺沉重。”
季遙咬牙道:“小望你好善良。”頓了一陣,突然滿臉驚恐地問吳望:“你該不是有那個斯德哥爾摩綜合徵的傾向吧?”
“沒有。”吳望哭笑不得。
不遠處跑來一個驚慌失措的年輕姑娘,無意中看到這裡有警察,姑娘停住腳,氣喘吁吁地過來求助。姑娘簡單地說了情況:她和她的男友散着步,一個老人家經過男友身邊時突然摔跤,愣說是他們給撞的。小夥子在原地被絆住了,她找到空檔想跑去廣場那頭的警崗亭找警察。
警察們交代了兩個少年幾句,跟着那姑娘去了。
季遙聽了嘆道:“這個時代,真不知是老人變壞了還是壞人變老了。”
“回家吧。”兩人沉默半晌,季遙拉起吳望的手腕。
現在已經徹底冷靜下來的吳望腦子裡不再一團亂麻,被季遙拉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玩滑板車的小孩子、打羽毛球的一家人、夜跑的男人、閒談的女人、揮汗如雨打球的少年、手挽着手散步的少女......遠處傳來的笑聲、說話聲、喊叫聲,像漲起的水霧、交織的微風,在吳望眼中氤氳起一層透明的液體,使他的心湖不由得泛起漣漪。
現在正是晚飯後休閒消食的高峰時間段,時不時吹來凜冽刺骨的寒風也沒能阻擋人們趁着辛苦一年好不容易得來的假期裡娛樂的熱情。
一條黑漆漆的路,有人領着走,再好不過。
走出這條偏僻的路,廣場上的一派熱鬧場面盡收眼底。
當下的吳望,又有了一種對生活的憧憬和感動——這和當初剛到天城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當時只有對前途無窮無盡的迷茫和不安,現在有了依靠有了新生,眼前有了這般動人而美好的場景——命運之神果然眷顧他。
一路走一路四處環顧,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家門口。
離爸媽結束外出學習的日子越來越近,回家鄉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學校對學生的管理雖然是沒什麼人性可言,但對教工還是很好的,幫回家鄉過年的教工提前搶票,免費分發;教工子女的車票呢,若是教工出錢讓學校幫忙買了,也一樣是可以的,省了自己上網拼的麻煩——
畢竟我們中國人這一年一度的春運,完全可以說是人口大規模遷徙,人次通常過億,不過億也有好幾千萬,車票,是要提得很早去搶的。
季遠和顏善兩夫妻,之前想必也嘗試過上網蹲點搶票的難度,現在可聰明瞭,乾脆一家人的車票都託學校幫忙買。
到家剛坐下,剛開了電視,顏善打了個電話回家:“我們明天晚上就回來了,一家人的車票都拿到了,你們抓緊時間把東西都打理好,提前收拾下行李,後天早上就要出發去坐車回去了。”
“媽,要不要給小望買個拉桿箱?現在八點多,去商場還來得及。”
“就算買也不是現在買啊。”顏善道,“不買了,你倆別帶太多行李,儘量一個拉桿箱裝完,還有多的東西就用書包揹着去。”
“也行,那不買了。”
那頭的季遠拿了電話:“這幾天不要忙着家務活就把學習給耽誤了,作業必須好好寫,題目也要好好刷,全是真題,寶貴資源呢。堂妹早就說想見哥哥啦,她要你們教她做題呢。”
“哎,好好好。”季遙在電話這頭一臉無奈地點頭答應。他沒把作業已經寫完的事情說出來,要不待會兒還得被說什麼不注重質量,那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爸媽就快回來了,我們這兩天要先把春聯兒貼了,然後收拾一些回家鄉帶的東西。”季遙掛機之後對吳望道,“到時候我們還得要坐一天高鐵回去,讓你好好找回來過年該有的感覺。”說完還不忘偏偏頭逗一下吳望。
季遙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我們明天早上把春聯貼了,然後收拾東西。不止是我們自己的啊,那個老傢伙,還有那個小屁孩兒的東西,都歸我們給他們收拾。”說着拉開了茶几櫃子拿出零食來塞給吳望,“好在今年有了你,往年我一個人收拾三個人的行頭,又不知道他們需要什麼,問他們又不說,沒帶這個沒帶那個,煩人得要死啊。”
這幾天兄弟倆勞逸結合,白天紮在作業的海洋裡努力奮鬥,晚上十點多看看電影放鬆心情,日子過得可以說有些愜意。
吳望突然想起什麼,“要不要買一些送給家鄉親戚的禮物?”
聽了這話,季遙懵了幾秒,一下子炸了起來,“你不說我都忘了!”抓起旁邊的手機趕緊再發信息,“媽,今年還是不是你們來買送的禮物?”
“是啊,我和你爸現在正在買呢。”顏善幾秒鐘就回了過來。
“那行,那行。”
年二十八一大早,季遙和吳望準備先把春聯貼上,然後就收拾回家鄉的東西。在門口撕下舊春聯的時候,簡珵一家人出來向他們道別。
“哥哥們,我要回家鄉啦。”最先出門的就是簡珵,揹着一個揹包又拉着行李箱,手邊大包小包,手忙腳亂卻滿面笑容,然後悄悄走近,把外套拉開給哥哥們看,壓低聲音笑道,“我爸媽給我買的。”
外套裡面,罩着簡珵很喜歡的那個愛麗兒的斜挎包。
等着家裡其他人出來的過程中,三個孩子湊在一起講悄悄話,時不時仰天大笑,甚是愉悅。簡勝鎖了門,拉起簡珵放下的行李箱,拍拍女兒肩膀:“走啦。”然後對吳望和季遙招呼:“新年快樂,替我們向季老師和顏老師拜個年。”
“謝謝叔叔,新年快樂。”兩個少年也忙不迭地回禮,季遙道:“叔叔,也祝願你們家的親人新年快樂。”
簡珵剛走下一層樓,又探頭回來看兩個哥哥:
“對了,我小時候也看過《鎧甲勇士》。我最喜歡的是那個,雪獒俠。”說着,簡珵擡起手來,做了一個變身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