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教授胃上的毛病不是獨有的,而是經過那個年代的老人所共有的,吃不飽肚子的情況下想再熱乎點,那還不如干脆鑽進草窩裡睡覺,夢裡面什麼都有。
上輩子沈鐵軍在蘭教授這個年齡是頗有感觸:“以前是窮,想吃都沒得吃,想穿都沒得穿,想看都沒得看,可現在有條件了,您要是再省吃儉用的有肉不捨得吃,衣服不捨得穿件新的,那不叫會過日子,那是潑留希金,您看我現在?錢賺了就是用來花的,不花和個死物件沒什麼區別——哦,說到死物,這是我在文物商店買的,掛價三十七塊的清朝筆筒,您不會拒絕吧?”
羊城的過年風俗別說和周省相比了,便是與帝都相比也有很大不同,放在北方的大年初一晚輩給長輩拜年是不用帶“手信”的,直接帶着頭去上門後磕了,然後拿着壓歲錢還有糖果炒貨的再去下一家——然而入鄉隨俗便是說的要遵守當地的公序良俗,沈鐵軍是費了不少的腦子,纔想出給蘭教授什麼手信好,臨上飛機前讓人專門跑了一趟,文物商店的單子還在他口袋裡裝着!
“你說三十七,那我就當三十七了。”
蘭教授沒有按照沈鐵軍想象的那樣要求看看單子,而是接過後把玩了下,瞅着裡面似乎用了很長時間,開口道:“嗯,差不多這個價,這是犀角的,不錯,亂世黃金盛世古玩,你有錢買這些收藏可以當做投資——怎麼樣?參加了工作有何感想?”
“上次見過您後,回去就見到了農所的徐老,拿着工作證說是最後一次機會,問我去不去。”
沈鐵軍知道蘭教授是在從側面問他參加工作的原因,畢竟當時他打的旗號是對那個圈子很排斥,一副清高看不起的樣子,然而回頭就成了其中的一員,這就是見人說人話的心口不一,旁人他自然是無須解釋,你們只管高高的羨慕哥的牛批就行了,可蘭教授在這個時候,還當着他的秘書和師妹師弟問出來,饒是兩輩子頂了八十多年的麪皮,也不禁是有些訕然:“您的學生我也是離不開五穀雜糧的凡夫俗子,徐老的話已經說明了的,最後一次機會,我還年輕,我還想做點實事——”
“你不用感覺到羞愧,老話可是說死了的,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現在是撥亂反正重回正軌的全新中國,你乘勢而起走到如今地步,我只希望你首先要記得這都是國家給你的機會,其次纔是你個人的能力,你要時刻牢記你當年說過的話,不要變成你討厭的那個樣子。”
聽到沈鐵軍的肺腑之言,蘭教授是欣慰的笑口大開,他曾經想過這貨會不會拿書上的大道理來忽悠自己,雖然那樣他也沒辦法再像以前在學校裡去呵斥他教育他,畢竟現在兩人位置天差地別,幾十年的經歷更是讓他無法指責沈鐵軍的不是,可萬幸萬幸當年那個沈鐵軍,還是沒有變!這就足以!
“謝謝您能理解!”
沈鐵軍是鬆了口氣,他還以爲老人會板起臉來訓斥,倒是沒想到會如此通情達理,好似感受到了他的疑惑,蘭教授衝着茶杯做了個請的手勢,開口道:“以前你在學校裡面,對你嚴厲是老師的本分,人都說嚴師出高徒,這句話一般不會出現什麼問題,就象你曾經說過似的,嚴厲的話會加強學生的自覺性,自覺性高了再怎麼也不會變壞,因爲他會時刻自省着。
可你現在都參加工作,是個成年人了,作爲成年人來說,無形的是道德的約束,有形的是法律的規定,這兩項可是比校規和老師的要求嚴厲的多,觸及底線的後果自然也是嚴重的多,現在你又是領導,各種條例我不知道,想必是不少的。
對了,童敏說你願意資助她去東瀛留學?”
“這是她想出去的,找到我頭上說是我不同意的話,她就去找那些小鬼子,我可是怕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您說我還有什麼辦法?”
沈鐵軍沒想到蘭教授能當着這個面問出來,面上堆出了笑意說着瞅向旁邊的童敏,不想後者竟是給他翻了個白眼:“你纔是肉包子——”
“呵呵,好,既然你們倆說好了,那我沒意見了。”
蘭教授臉上的笑很燦爛,然而作爲一個老教授,眼瞅着最得意徒弟一個又一個飛走了,要說心中沒點想法自然是不可能的,不過既然事情定了下來,他也不會去探手阻攔,轉頭看了眼旁邊微笑不語的嶽國慶,便在沈鐵軍喝了口水後,揮了揮手:“行,坐這麼會就可以了,知道你趕時間,去吧,要不李教授就得跑過來要人了——”
“好,那我就不坐了,您留步。”
沈鐵軍站起身衝着蘭教授說過,轉頭看向了旁邊自從倒了水後默然不語的蘭國棟,便感覺比以前是成熟了許多,開口道:“國棟,趁着過年放假你給蘭叔叔說說,帶老師去檢查下,咱們都好放心。”
“好,你不用多說了,過了這兩天我就去查查。”
蘭教授瞅見蘭國棟差點皺成包子的小臉,便笑着應了下來,發現沈鐵軍看向了童敏,不說當年兩人在學校鬧的那個風雨,便是這幾十年的閱歷也讓他看出來了:“童敏你還沒去給李教授拜年,正好跟着鐵軍去吧,國慶你留一下——”
“哦,好!”
童敏飛快的跟上到了門口的沈鐵軍,後者瞅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轉身順着走廊繼續走了起來,悶聲道:“蘭教授不想你出去,咱們倆沒個繼承他衣鉢的,這對一個科研工作者來說就鬱悶了——”
“嶽國慶不差,還有那個朱丹也不差,要不你以爲她爲什麼會留校?”
童敏的語氣中透露着股輕快,絲毫沒有顧忌身後跟着的譚紅軍,雖說兩人也不是第一次見面了:“你這次過來可是帶着風雨來的,昨天的港島股市好似雞窩裡進了大仙兒——”
“哦,沒想到你也關注那邊的消息?”
沈鐵軍眉頭一挑,瞅着童敏的側臉站定,開口道:“凱瑟莉告訴你的?”
“你想多了,凱瑟莉又不關心股市,她關心的是能不能在學校裡面發展幾隻羔羊,所以學校又請了個外教——”
看到引起沈鐵軍的注意,童敏精緻的小臉上微微一笑,探手指了指他的耳朵虛點兩下,開口道:“聽的,昨天各個廣播頻道里面都在說股市的事兒,又是動盪了,又是做空了,又是準備收購了,又是雞飛狗跳的——”
“噢!我以爲你消息來源那麼廣了——”
面現恍然的點了點頭,沈鐵軍也是爲自己的燈下黑而感到好笑,他在學校時這些學生們就喜歡偷聽廣播,昨天那麼大的事兒,各大廣播財經頻道播報很正常——他還以爲這個姐姐在那邊找了耳目。
李小強家和蘭國棟家就隔了一家人,兩人這會兒說話的功夫就到了門旁,正走到門口看看的李小強停住腳步,沈鐵軍從身後的譚紅軍手上拿過個報紙包的紙盒,在李小強讓開了後進了屋裡,衝着依愈發富態的李貴菊開了口道:“老師,新年快樂!”
“鐵軍你這也真是俗,上門還帶東西來,什麼東西包的這麼嚴實,太貴了我可不要。”
李貴菊的眼睛在沈鐵軍手中的紙盒上掃過,雍容的臉上掛着溫和的笑說了,後者便跟着笑了遞出去:“您自個打開就能看到了啊,保準不貴。”
“那我就打開了,貴了我就不要。”
李貴菊和沈鐵軍也不會見外,兩人間在學校裡的關係就是長輩不像長輩,晚輩不像晚輩的亦師亦友,要是真找個詞出來,倒是可以用得上是忘年交,便接過紙盒拆開,看着裡面是條圍巾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笑道:“不錯,我正想着讓小強買條,鐵軍快坐小強快倒水,這麼大了一點眼力勁都沒有——”
沈鐵軍笑着轉頭看向旁邊的李貴梅,微笑着點了下頭:“五姨過年好,沒想到您也在,倒是沒給您準備禮物——”
“嘿,咱們間還什麼禮物不禮物的,趕快坐趕快坐。”
李貴梅滿臉是笑的衝着沈鐵軍招呼過,眼睛也就落在了他旁邊的女孩臉上,下意識的看了眼李貴菊,後者也是滿臉燦爛的笑:“童敏也坐,小譚也坐,小強茶還沒倒好?”
“好了~”
李小強隨着聲音拿出了三個玻璃杯,沈鐵軍看了看裡面還有濾網,這可比市面上直接一個杯子和一個蓋子的組合要高大上不少,接過後放在了旁邊的茶几上,這時李貴菊進了裡屋又拿出了個茶盤,裡面放了些瓜子糖果的給了童敏:“童敏吃糖。”
“嗯~您不用招呼我,讓鐵軍吃纔是。”
童敏抓了幾個瓜子和椰子糖,在沈鐵軍微挑的眉毛下遞給了他:“以前開會的時候看你吃過椰子糖,現在還吃嗎?”
“不吃了,你吃吧。”
沈鐵軍已經忘了是什麼時間在開會時吃過椰子糖,饒是算上上輩子的六十年,此時有着八十多年的心路歷程,也無法做到在師長的面前率性到當衆調笑的程度,畢竟是即便他真的八十歲了,在李貴菊和李貴梅的面前那也只能是個晚輩。
“那好~”
童敏自顧自的拿過來剝開吃了,旁邊的李貴梅和李貴菊交換個眼神,後者想起當年這兩人在學校裡鬧出的風風雨雨,當時沈鐵軍要是執意不走的話,怕是也沒了如今的際遇,接着又想起那位“罪魁禍首”,頓時感覺現在的年輕人感情比自己當年那時候還要複雜的多,瞅着童敏心中一聲長嘆,也就開了口:“蘭教授同意你出去了?”
“嗯,還是小師兄面子大,他說了蘭教授就同意了。”
嘴裡吃着糖,童敏便衝着沈鐵軍甜甜一笑的說了,直瞅的李貴菊是默然點頭:“那你一個人在外邊可要注意安全,聽說那邊的黑澀會是受到國家法律保護的,也不知道那邊的——”
這是沈鐵軍在一天內第二次聽到有人說到小鬼子的社團條例,先前那個可以忽略不說,這次是不能不說了:“允許是允許,但是做了違法犯罪的事兒還是要被抓的,他們也是因爲歷史遺留問題才導致有這個問題傳了下來,當年戰敗後國家公信力大幅度下降,導致社會秩序混亂,爲了儘快整頓秩序纔出臺了相應的法律,說到底也是爲了維穩採取了不得已的措施——童敏不會惹事兒的。”
“我可是遵紀守法的良民,哪會惹什麼事兒~”
童敏臉上的笑愈發燦爛了,旁邊的李貴菊聽到這裡,也只能是跟着沈鐵軍說下去:“那就好,過去後要記得好好學習,鐵軍你的學習沒放下吧?”
“沒有,當時是我忽略了咱們國家的實際情況太想當然了,因爲現在都還有地方吃不飽肚子,這也幸虧是上面的領導開明,沒給我好高騖遠的評價,今年的話我估計能落到地方上就不錯了,至於開花結果,怕是還得等個兩三年。”
談到自己的研究,當了一年時間領導的沈鐵軍對這會兒的共和國是有了清晰的認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時農委的秦主任是正確的,他的這個菜籃子工程是有些好高騖遠,甚至再嚴厲點給個何不食肉糜的結論也沒有太大的問題,因爲事實便是如此,他以爲天和縣的大包乾有了大豐收,那麼其他地方也應該是這個狀態的想法是錯誤的,某些地方還在餓肚皮——當然原因就不是他能指摘的了,都是個位數級別的存在。
“兩三年也不長,你今年才21歲,兩三年後也才23,24的樣子。”
李貴菊滿臉是笑的說過,瞅着沈鐵軍端起茶喝了,繼續開口道:“你能這麼想,說明你是真的學會了學習的真諦,那就是用學到的東西契合自身工作進行反思,從而找出自己的缺點並且能夠正視和改正自己的缺點,難得的是你能在我們面前承認,老師很開心!”
“您是老師,在您面前承認沒什麼問題,當然在外人面前我是不會承認的,他們什麼都不懂,這既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研究內容,我會換個說法叫做事情有先後,羅馬又不是一天建成的。
現在先從那些糧食大豐收的地區開始推行,至於後面那些連肚皮都沒填滿的地方,你們連吃都吃不飽就提營養什麼的纔算是脫離實際,現在大致來說北上兩地可以考慮了。
首先要在兩地之間,找個糧食大豐收的地方,這是最爲重要的一點,只有糧食大豐收了,才能保證改種蔬菜瓜果的土地不會影響到地區裡公糧的任務。
這兩城之間有荷蘭省齊省和周省,其中去年糧食大豐收的地方只有周省安然地區和齊省的南津地區,但是因爲我家是安然的,所以我會向上面建議將這個種植基地放在安然。”
面對李貴菊,沈鐵軍說的看似有點多,然而他這些話也不是無的放矢,先前近乎承認錯誤的承認以前想的簡單都是已經發生的事,那麼後面在爲自己辯解的時候,就不能含糊而過,具體的地方具體的要求具體的原因,他是沒有任何該回避的意思:“也算是我爲家鄉做的一點貢獻。”
“你這個貢獻可不簡單,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如果基地真的放在你家了,這對你來說可不是好事。”
李貴菊並不知道這個菜籃子基地的意義,因爲她在羊城也好在京城也好,吃的用的雖然不是很好,卻是沒有短缺過,特別是這兩年隨着李小強不斷開始賺錢,對於這些就更是看的開,然而從小到大聽過的看過的,一眼也就發現了這事兒裡的沈鐵軍,應該是迴避纔好:“你現在已經是——太能幹了!”
李貴菊說的沒錯,能以21歲的年齡成爲博士生的不是沒有,然而當這個名滿天下的博士生還是個12級的幹部,這就不是能幹可以形容的了,還以爲這貨會不以爲意,倒是沒想到沈鐵軍笑着開了口道:“問心無愧就行,我盡力了,如果上面的領導認爲還有更合適的地方,那我也是無話可說的,總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別人吧?”
“作爲領導,你能這麼想很好,有太多的年輕人有了點成績便會翹尾巴,聽不進去旁人的意見,就是你這個博士學位,看樣子要耽擱不少年了——有沒有感覺到鬱悶?”
李貴菊問的輕鬆,沈鐵軍聽到這裡頓時笑了:“鬱悶肯定是有的,畢竟最小的研究生,最小的碩士,最小的博士生——嗯,可好事總不能全佔着吧?再說了第一批工科博士還沒畢業,咱們就當是禮賢下士。”
沈鐵軍的言談舉止間好似變了個人,然而在童敏和李貴菊的眼裡,這纔是這貨在學校時的本來面目,當然是很少人會見到,聽到這裡看他說的放鬆,幾人你來我去的又聊了些時間,李貴菊笑着看向了旁邊的李貴梅:“你五姨跑來是專門堵你的,貴梅你給他說,對了你那套房子快下來了,到時候記得來跑手續——”
“那麼快?”
沈鐵軍有些失神,不過很快醒悟到這是涉及到外商的建設任務,想想連東湖新村二期的第一批都快要交房了,那麼作爲五層單元樓的多層只會更快,腦海中才閃過這個念頭,旁邊的李小強便是開了口:“白雲項目比東湖新村矮三分之一還多,這也就是大型設備不足,要不然現在應該交鑰匙纔對。”
“鐵軍,你大哥和你大嫂現在也不上班了,按說這也沒什麼問題,但是有人舉報說你嫂子在領着工資的時候不上班,在外邊和學校裡的學生們做生意,在街上買了衣服往家裡發,年前的時候我去了趟你大哥家,看到你母親帶着孩子還有好多人,我沒多說就走了。”
李貴梅說的時候也沒避諱,這是沈鐵軍來之前她和李貴菊商量過的,據說這個姐姐的半個弟子成熟的不像話不說,對於人情世故什麼的也不陌生,一開始還不相信的直到剛纔說了些國家大政,纔算是刷新了他對這貨的認知。
“五姨,現在在放假,等到過了年我大哥大嫂會去辦理停職辭職手續,這個事兒你就當做不知道了,我對他們有別的安排。”
沈鐵軍眨了眨眼睛,小心的措辭後說過,看到李貴梅雙眼瞬間圓睜,繼續開口道:“這個事兒我昨天和他們說完了,工作上的事兒我也當不了家,我大哥他和人合夥開娛樂場我都不知道,這個事兒上我只能尊重他的意見。”
沈大亮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在天和縣倒賣個魚就能滿足的了,作爲兄弟的沈鐵軍在這個事兒上能說和能做的也不多,現在也就是藉着沈老實和沈王氏的由頭,能夠指使得動他,真要是和上輩子那樣甩下臉來,那是連沈老實都不認的貨,那時沈大亮有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
然而這輩子沈大亮見過太多的花花世界,沈鐵軍有時候都在想這貨比自己還要幸福的多,感情上的事兒就不說了,那白慶婷當時是白慶娟的父母想說給自己的——他每每想到這時都能感覺到心底的一根刺,就這沈大亮還和她搞在了一起,那除非是這貨不知道!
否則當時沈大亮也不會教訓自己長兄如父的道理!
每當心中這根刺出現的時候,沈鐵軍都是以沈大亮不知道白慶婷是家裡人想說給他做女朋友的理由開解自己,畢竟在農村裡面小姨子是姐夫的小棉襖這個說法太普遍了,再加上白慶婷長的也是一副招蜂引蝶的樣子,沈大亮得了這個機會也不會管其他的——
這時沈大亮走過南闖過北,手上還經過了做夢都沒想到過的錢,他會變成什麼樣子沈鐵軍也不知道,更是不想知道,畢竟連沈強那貨都會跑了,人不經歷點東西是沒辦法長大的,真要是撞進哪個倒春寒裡面,他也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
更何況前面的沈大梅心結纔算是解開,沈鐵軍已經沒了去給兄弟姐妹們規劃道路的計劃,幫助他們做他們喜歡和想要做的事情就好,至於結果會怎麼樣,總是不會落個隔閡和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