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9月1日,羊城外國語學院的入學典禮開始,沈鐵軍以研究生的身份參加。
紅旗招展的主席臺上,坐着學院裡的各位大佬,有的滿頭白髮形容枯槁,有的面頰消瘦顴骨隆起,無不說明過去的那些年月,就在昨天還沒走遠。
主席臺上方,掛着八個力透紙背的蒼勁大字:“告別昨天,擁抱明天。”
由於是開學季,羊城各大院校都在舉辦開學典禮,大字的下方,沒有省市級別的領導,就連教育局的人也沒有,好似知道自己在國家心目中的位置,大佬們的發言有些激昂,訴說着曾經苦難的過去,展望着美好的未來,緊扣頭頂上八個大字的主題。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運動年代裡,所有的臭老九都被打倒在地,踩上無數只腳,命大的還能跪起來,頭戴高帽低頭認罪,爲自己學了那麼多反動知識而認罪。
命不好的,死了就死了,掛在哪裡,扔在哪裡沒人去問,家裡還有人性的,便在夜裡偷偷摸摸,像做賊一樣弄回家裡,草草料理算完,就好像世界原本就沒有這個人。
越有知識越反動,這,就是反動派的下場。
而隨着某人想起國家還要發展,理工科大學還要辦的指示下達,活下來的臭老九們又被拽起身子,拍掉膝蓋上帶着血跡的土,然後跪着爬上講臺,向臺下“根正苗紅”的“大學生”們,講什麼是自然數,講1+1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等於3。
末了,還要像說完26個字母的李貴菊,滿臉忐忑的搓着手,親切而又和藹的問道:“劉柱子同學,我這麼講沒問題吧?”
後排上,被拽過來旁聽的沈鐵軍看向窗外,耳邊傳來了劉柱子的回答:“老師,沒問題,您講的很對!”
沈鐵軍回過頭後,高高的舉起了手,代表自己有意見想發言,李貴菊熟視無睹的掃了圈教室,回到講臺上拍了拍手:“好,既然大家沒意見,今天這堂課到此爲止,現在下課!”
呼啦啦的人往外走,沈鐵軍幾步到了講臺邊,開口道:“老師,你雖然站起來了,可在您心裡,還是跪着的。”
李貴菊面色微白,收起桌子上的教材,冷聲道:“蘭教授,也是跪着才成爲你的導師的。”
沈鐵軍沉默了會,開口道:“我錯了!我不應該以自己無知的狂妄,去揣摩走過那個年代的您。”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就是賭性太大了點,伽利略的日心說比地心說更具有科學性,可直到現在,美國人已經踏上了月球,他還是個異端邪說。”
李貴菊夾起材料,轉身出了大教室。
身後,座位上的孟慶來飛快站起,到了旁邊:“沈鐵軍,你和李老師說了什麼?”
“嗯,我想問問我的課什麼時候開。”
沈鐵軍說着一拍他的肩膀:“走吧,早上開了那麼長時間的會,我肚子早就餓的咕咕叫了。”
看書的,練聽力的,嘴裡含着米飯唸唸有詞的,沈鐵軍只看這麼個狀態,就知道今天去的有些晚,兩人進了食堂沒多久,李貴菊滿臉焦急的進了飯堂,一張桌子一張桌子的瞅着,很快找到沈鐵軍:“鐵軍,你跟我出來下。”
警惕的放下了筷子,沈鐵軍抹抹嘴到了門口:“老師,有事兒?”
威嚴的面上略帶猶豫,李貴菊開口道:“那個,是少年科技大的來人了,想見你。”
“少年科技大的?”
沈鐵軍有點明白,大半年前,也就是在過完年的時候,在去年年底就醞釀的科技大學少年班,便出現在了報道上。
同時出現的,還有那個將會響徹八十年代,直接從小學跳到大學,11歲考上大學的逆天強者,可惜這位神童智商超羣情商低下,這也許就是老天爺的公平之處吧?
面上現出古怪之色,沈鐵軍狐疑道:“他們來見我,是什麼意思?難道讓我去科大?”
“你說呢?”
李貴菊面色一板,旋即想起蘭教授的叮囑,面色柔和不少,語氣也輕了些:“嗯,他們要是讓你去的話,你會去嗎?”
“這個,老師,您還是先前那個狀態的好!”
沈鐵軍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很不適應這種溫柔的語氣,他首先想到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他們不是隻招收少年嗎?我這麼大了,青年也要?”
“你這麼大了?”
難得的溫柔還被人嫌棄,李貴菊也沒在意,先前下課還回到辦公室,就被蘭教授打發來的人截住,說了少年科技大來人的事兒,這纔想起那個沒學生樣的傢伙,還是個香餑餑:“少年是指11歲到16歲的孩子,你說你是不是少年?”
“那還是算了,我可不想和一幫子會哭鼻子的人當同學,我還是老老實實的待在羊外就好。”
沈鐵軍搖了搖頭,不知是拔苗助長還是其他原因,那個少年班裡最出名的幾個,智商和情商那是成反比的,智商有多高情商就有多低的存在。
據說幾個傢伙搞的和導師勢成水火,生生將師生搞成了仇人,要知道在國人傳統認知當中,師生關係是除血親關係外最重要的關係之一,而導師這個級別,那是要跟一輩子的。
你可以不記得小學老師,也可以不記得中學老師,更可以忘記高中老師。
但是每一位研究生,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的導師,無論是好還是壞的,因爲國家招收研究生的目的,便是要讓他或者她踩在導師的肩膀上,去探索學科內更高的星空。
望着沈鐵軍進了餐廳,李貴菊也只能選擇相信他說的話,裝作鎮定的回了辦公室,看到蘭教授望來,微微點了下頭。
如果沈鐵軍在這,就會看到早上沒來的教育局領導,這時正陪着個戴眼鏡的年輕婦女,眼看談話差不多了,開口道:“那就麻煩蘭教授將人叫來,16歲,可也是孩子嘛,怎麼都要徵求他本人的意見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蘭教授沉下了臉,衝着李貴菊道:“李老師,那麻煩把沈鐵軍叫來下。”
年輕少婦看向了身後帶眼鏡的年輕男子,開口道:“小劉,你不是早就想看看比你還厲害的年輕人了?”
年輕男子一拍腦門:“哎呀,陳處長,我還真得謝謝你,那個李老師,我和你一起去。”
“哼!”
蘭教授轉身回到了辦公桌前:“我還有點事,就不招待了。”
年輕少婦笑了笑,開口道:“蘭教授大名鼎鼎,日理萬機,聽說你準備了擴大英語教研點的提案?”
眉頭一皺,蘭教授不置可否的低下頭,開始忙活起來,他這個提案說是擴大教研點,還是和這些人來的目的一樣,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爲了沈鐵軍。
因爲那篇論文,蘭教授見獵心喜之下走了些關節,將沈鐵軍錄取成了研究生,還爲他跑下來了補貼。
不過在把人招來後,麻煩也隨之而來,人家是以研究生的名義考進來的,可羊城外國語學院,它還沒有授予碩士學位的資格。
好在,這時不止是羊城外國語學院沒有,現在全國上下各大院校都是一個情況,便想找個名義試探下部裡的態度,誰知道部裡來了人,想把辦了入學手續的沈鐵軍調到科技大里,要給那少年班湊數。
幸虧是經歷了運動,蘭教授纔沒吐血!
吃相不要這麼難看吧?
還要不要臉吶?
整理材料的蘭教授心不在焉,等到沈鐵軍跟着李貴菊進門,思緒竟有些亂了,乾脆擡頭看向了幾人。
進了門,沈鐵軍首先立正站定,向着桌子邊的蘭教授開口道:“老師!”
“來啦?”
莫名的,隨着沈鐵軍開口,蘭教授莫名感到有些心安,點了點頭,向着旁邊兩人介紹起來:“這位是省教委政工處的武處長,這位是咱們部裡的陳處長,想向你瞭解一些問題。”
陳處長從手下身上收回目光,站起身子道:“沈鐵軍同學,你好,我就不自我介紹了,羊城晚報說你是咱們全國最小的研究生,就想問你願不願意換個學習環境,比如中科大里,新成立的少年班。”
“林處長你好,中科大的少年班,我也曾經想過報考,但是據我所知,好像中科大的少年班,只招收15歲以下的早慧學生?”
沈鐵軍也是有些狐疑,少年班成立的時候,他是想到過去報考的,可瞭解了下才發現,那個裡面是需要學校引薦人,而他是早就畢業了。
後來一想進去也沒啥意思,腦海中唯一關於物理方面的大衛星,則早就做好了給小五的打算,便熄掉了這個想法。
陳處長抿緊了嘴脣,蘭教授眉頭皺起,李貴菊默默的打量着,沈鐵軍將諸人神情盡收眼底,接着道:“更何況,我的專業是英文方面的,中科大少年班裡,不是數學便是物理化學方面的,數理化嘛,建設四個現代化的重中之重。可惜,我學不會。”
“不,我看過你的複試成績,綜合分數不錯,數理化方面也是合格的,只要你點頭,不拘一格降人才嘛!”
毫不爲意的擺擺手,陳處長自顧自的說着,看到他面色有了變化,細細的柳眉微挑:“還有,在你的複試成績後面,我還看到了一段話,內容我就不說了,怕是說了你也聽不懂,簡單說的話,就是你有着極其嚴重崇洋媚外的政治傾向,對吧,蘭教授?”
沈鐵軍愣住,轉頭看向了蘭教授,後者面色一變,嘴脣動了動,終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