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一個星期的大雪下完,沈鐵軍從牀上爬了起來,套上棉衣棉褲大棉鞋,從牀頭上拿起看了好幾天的報紙,出了門後摸摸光溜溜的大腦門,回屋找了個狗皮帽子戴上到了堂屋門口,天邊的魚肚白色漸漸升起,天地間已經變成了白色的世界。
沈鐵軍擡手敲了敲屋門:“爹,爹!”
“唉,誰?小四?”
沈老實的聲音傳來,屋門很快打開,就見這幾天板着張臉的沈鐵軍,神情平靜,揉了揉眼打個哆嗦,連忙招呼:“來,快進來!”
“爹,我是想讓您給我半年的時間,我一定會給您考個大學回來,這一次我不會再有絲毫的保留,您能相信我嗎?”沈鐵軍面色平靜,各個大學報道的日期截止到昨天,可惜那張不知是哪個學校發出來的通知書,好像石沉大海一般,渺無音訊。
“小四兒,別想多了,爹給你時間,爹相信你能考上大學,因爲你體檢都參加過了,對吧?我找人打問過,要是沒過大學的什麼分,根本就不會通知你去體檢,這說明你的學習沒問題,更何況人家縣太爺都說你考上了。對了,你起這麼早做什麼啊?”沈老實說着說着纔看到外邊的魚肚白,這個時候家裡沒個鬧鐘,時間就只能估摸着來。
抿了抿嘴脣,沈鐵軍開口道:“爹,我準備報考研究生,嗯,考上的話會有複試,可能要到外地去,會花一兩百塊。無論如何,我今年總會考上大學的。”
“研究生?嗯,沒問題,天這麼冷,你回去睡覺,睡醒再說!”沈老實披着件爛棉襖,心說這個研究生是個什麼大學,決定好回頭去問問,這孩子終於正常了,心中是既欣慰又遺憾。
“爹,這個考試需要到縣裡報名,你給我二十塊錢!”
沈鐵軍說出了目的,這是他想了一個星期的決定,上次從知青點拿回的報紙上,就有幾個月前中科院招考研究生的報道,當時只是純粹的好奇,記憶中對於考研的關注不夠,畢竟目標定在了大學上,對於大學畢業才能報考的研究生,那是做夢都沒想過的事兒。
直到送走小五,大學最後報道的日期過了,沈鐵軍能想到的,也是老老實實的複習半年,他要在六個月後,也就是78年的高考裡,放個大衛星。
這次的考試,心裡有顧忌的沈鐵軍故意答錯不少,一是兄妹三人都有可能考上,很容易惹起人們的關注,如果有些傳說中的神秘部門,那是必定要落在他們眼裡的,他又不想被太多的人注意,二是成爲知名人物後的煩惱也多,體檢後有那推脫不開的人前來,也都讓小五和三姐出面,老老實實的貓冬。
結果,便是他的錄取通知書沒來!
那就不用藏拙了,沈鐵軍打定主意,要在78年的高考中二鳴驚人!直到前些天張健又送來了些報紙,讓他立即改變主意。
1978年1月10日,教育部發出《關於高等學校1978年研究生招生工作安排意見》,決定將1977、1978兩年招收研究生合併進行,統稱爲1978屆研究生。
緊隨其後,《人們日報》還發了評論員文章《不拘一格降人才》,強調研究生招生在年齡、學歷、家庭出身、本人表現上都要實事求是,不拘一格。
沈鐵軍的心野了,確切的說是這些天裡,被人們或者善意或者異樣的目光,給看的炸了,反正都是要複習,反正都是要考試,區別只在於考上後的複試裡,需要到學校所在地複試。
這年月出行不容易,介紹信的好說,初試通過後拿到複試通知,找村裡和公社都能開出來,難題還是錢,學校不給報銷複試的路費。
考上就是大衛星,而考不上,也只是損失兩塊錢的報名費,沈鐵軍在心中算了一筆賬。
面對着最出息的兒子要求,沈老實自然不會拒絕,這些天沈鐵軍沉默的不像話,連帶着他和沈王氏都心有揣揣,這孩子的錄取通知書到現在沒來,兩個老人心疼兒子,也沒張口問,這時看他終於恢復了正常,沈老實連忙回屋拿了錢給他。
從沈老實手裡拿了錢,沈鐵軍便小心翼翼的往外走,地上厚厚的一層雪,一踩一個黑窟窿,出了村子到了國道旁邊,馬路上的雪已經被來回的車輛軋出了車轍。
遠處一輛公交車慢悠悠的開來,雪天路滑,司機們是開的異常小心,完全沒了往日在路上可勁兒撒歡的勁兒頭。
等到公交車過來的時候,沈鐵軍上了找個座位,付了一毛錢的車票,便望着窗外無邊的白色神思狂想,不拘一格降人才,應該是高中文化便能報考的,否則大學文憑才能考的話,那還叫做不拘一格?
懷着淡淡的忐忑,沈鐵軍搓着紅腫的雙手,他從小便有凍手凍腳的毛病,紅腫紅腫的像是個東山省的大饃饃,操在了袖子裡面晃進了教育局,便聽到了聲呵斥:“唉,你幹什麼的?”
說話的聲音響起,教育局大門旁的屋門打開,走出了個滿臉警惕的年輕人,看到狗皮帽子下的面龐,眉頭微皺:“是來辦事的?”
“對,是來辦事的,這次報紙上說的研究生考試報名,是在咱們這裡吧?”沈鐵軍深知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連忙從口袋裡摸出報紙,伸出手指在上面敲打着。
年輕人神色一變,從頭到腳的打量了面前這個穿着補丁爛襖,大棉褲也沒套外褲的人,發現報紙上的報道,變成了好奇之色:“哦,原來是前來報名的同志,來,我帶你去吧!”
“好,那就謝謝你了!”
嘴上謝着,沈鐵軍對於這些人的心思摸的很清楚,這是怕他打着報名的幌子進教育局幹壞事兒,情知還是這身穿着帶來的影響。
進了走廊,沈鐵軍摘下了帽子,還在臺階上擦了擦腳上的泥水,旁邊的年輕人默然點頭,知道自己沒猜錯,地道的農民,城裡的哪有這麼多的黃泥巴,只是看這人留着個大光頭,面相卻很稚嫩,狐疑道:“同志,你是几几年的畢業生啊?”
“哦,去年畢業的!”
陽曆年過去了半個月,沈鐵軍嘆了口氣道:“這不去年考的不錯,體檢也過了,可錄取通知書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到現在也沒見到,正好看見研究生招考,就過來試試。”
“您考上大學了?也體檢過了?現在因爲沒收到錄取通知書,想試試研究生考試?”年輕人越說蒙,說完整個人及就愣住了,能在教育局裡看大門,他對這些可不陌生:“可是,研究生是需要大學文憑的啊,你這大學都沒被錄取,哦,是錄取通知書沒拿到——”
“看到這個標題了嗎?不拘一格降人才!看到這個報紙的名字了嗎?人們日報!”沈鐵軍不得已又翻出來張報紙,這些都是他準備好的,在下面的副標題上點了點:“強調研究生招生在年齡、學歷、家庭出身、本人表現上都要實事求是,不拘一格。”
年輕人徹底傻了,這張報紙他是真沒見過聽過,瞅着報紙滿臉呆滯:“嗯——”
“這個實事求是嘛,就是以我腦海裡的知識了。”
沈鐵軍說着往裡走,他的嗓門不小,這個時候早過了10點多,留在局裡辦公室的,大都是喝茶看報紙的,聽到外邊有動靜,走廊裡各個辦公室門口露出不少腦袋。
看到有被圍觀的跡象,年輕人飛快的點了點頭,帶着他到了個辦公室門口,在門上敲了敲推開門:“吳主任,這位同志是來報考研究生的。”
“謝謝啊!”
沈鐵軍衝着遠去的年輕人道了謝,進了自己來過的辦公室,上次去地委專業課面試之前來過,不同的是這次屋裡多了個取暖的爐子,四節煙筒從空中穿出窗外,便感覺身上暖烘烘的。
吳二金忍着鼻尖傳來的異味,瓶底兒般的眼鏡後面兩眼閃過好奇之色:“那個,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吳主任您貴人多忘事,我是沈鐵軍啊,三兄妹考上大學的老二!”沈鐵軍脫了狗皮帽子站在門口旁,個人衛生上他是比較注重的,大冬天爲了好打理,依舊是颳了個光頭,只是身上的棉襖棉褲棉鞋有年頭,多點味道也是避免不了的。
“啊,小沈?原來是你啊?”
啪的拍了下桌子,作爲唯一一個天H縣裡過了英語專業分數線的存在,吳二金自然是不會忘記,上次從教育局到地委面試的,只是說完話滿臉狐疑:“怎麼,你怎麼沒去上大學啊?”
“嗨,一言以蔽之,我的通知書不知道出什麼問題了,到現在沒接到,我總不能滿世界去問吧?”沈鐵軍說着坐在了門口的椅子上,指了指爐子:“嗯,我身上穿的多,就不過去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小沈你也別急,我這就去讓他們查查,你們過了分數線,體檢又合格的,檔案都調走了,只是現在查出來,怕也過了報道時間——”吳二金嘴上說着,滿臉沉痛:“你怎麼不早來——哦,你這次是來報考研究生的?!”
這個時候的學生檔案極其重要,過了報道日期沒來的,會調回學籍所在地,沈鐵軍看他如此熱心,面上的笑多了不少:“吳主任,我是來報考研究生的,不知道能不能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