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路在樹樁上坐了好久, 一直一直,他捧着那本現實中早已不存在的日記翻看着,試圖在上面找到一些兒時的回憶。沒有, 什麼也沒有, 那泛黃破碎的紙頁上只有蟲蛀的小洞和水滴化開的皺褶, 唯一的墨跡就是那篇讓他心驚膽戰的自我剖析。
我只是怕受到譴責……
夢裡的他還真是坦白。現實中的他……他一直在迴避這個問題。懦弱吧……這算是懦弱吧, 不敢面對真正的現實, 只能用“抹殺自我”的方式來逃避。但他其實並不想被抹殺,所以才未改變髮色,明知道會被發現, 卻還是抱着一絲僥倖心理保留了那個最顯眼的特徵……弄成這樣,事情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種狀態……
——我還記得這種東西幹什麼?
丟掉日記, 伊路拼命的搖頭, 想要把某些東西甩出去。這個條理清楚的自我剖析充其量只是他深層思想的其中之一, 不回“家”的理由要是隻因爲這個的話他就省事了。什麼啊,詭異的夢境!
“雷沃, 還沒完嗎?”知道萊夏就在某處看着自己,伊路對着天空大喊:“你調些好玩的夢出來啦,我不要這種類型。”
(稍等一下,還有最後一個。)
萊夏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我一會兒要離開一下,最後一個夢境沒有監視, 要是有什麼問題你自己解決吧, 伊路。)
“哎?”
(就是說如果不想進行下去就退出, 你只要喊“我退出”就可以——系統會自動執行。)
“喔……”
(沒問題吧?)
“有問題, 我退出之後怎麼辦?”
“在原地等我, 我會來找你。”萊夏說完這句話就斷了聯絡,現在他要“離開”了。
——也許最後一個夢能讓那小子心情好點兒。
萊夏想。
他所設計的情景肯定能讓伊路打起精神來, 不過“醒來”後……
唔……希望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伊路百無聊賴的站在森林裡,等着他所認爲的第二個——實際上是第三個夢境出現。
——千萬不要再來這種詭異的夢了。
伊路祈禱。被這種夢境“歡迎”只會讓人覺得心情抑鬱。
周圍的景物突然模糊起來,幻境蛇一般的扭曲着,所有的色塊都被打亂混淆,它們神奇而又怪異的澄清——先是天空,然後是建築,最後是地面——它們澄清出了另一個世界。伊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等着夢境固定下來。他驚訝的發現自己還是在森林裡,只是周圍的樹木已經全都變了,無論是顏色種類還是長勢,全部都變成了另一個樣子——這是另一個森林!
——首先……走出去?
伊路不確定的想。這個夢境也好陌生,真的就好像是重新做夢了一樣。不過這畢竟不是在夢裡,“醒着”少了種代入感(他清晰的記得自己是誰)——這未免有些無聊了,不過能清楚的記住整個夢境倒也是個新奇的體驗。
(那邊有嗎?)(報告長官。還未發現!)(繼續找!)(是!)
——誰?
伊路好奇的向聲源處望去。跟平時做夢不同,他現在不能以絕對的旁觀角度(就像是畫外音那樣)觀看整個事件的發展。想要了解必須到現場——就好像在現實世界中一樣。
——這個設定真是糟透了!
在一個未知的世界裡接觸未知善惡的人,這弄不好……
——該不會又讓我親自參與吧,這個夢境。
依伊路13年的做夢經驗來看,只要他摻和到故事裡,最後的下場一定十分悽慘。這倒不是說死了什麼的,只是莫名其妙的,他總是會負責一些特別詭異危險的工作——保護人或者被保護,要不就是拼命的逃,或者更怪異——具體的他記不得了,反正是夠怪異的。
最誇張,或者說記憶中最讓他無法理解的夢是“應死卻未死”的那個。夢的主場景是海里(不是掉進去的,是一開始就在海里),那說不上是深海——周圍有光線,他能清楚的看到水下的情景,但也不能說是淺海——四周游來游去的全是深海魚。跟所有的夢一樣,伊路先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然後才發現自己現在的狀態跟大環境之間的關係——自己在水下,但是他既沒帶潛水所需的小吸氧器,也沒穿抗壓的潛水衣。遲鈍的大腦花了三秒才推理出了自己可能的結果——在水下憋死(伊路完全忘了自己的魔法),於是夢境世界的大目標出現了。主角開始試圖完成這個目標,爲了拯救自己的生命。但他終究未能完成——直到醒來伊路也沒能浮出海面。滿心想要體驗一把夢中死亡的小法師很是失望,同時也對自己夢幻的閉氣功力大爲好奇。於是他做了實驗,結果證明——雖然沒有夢裡那麼誇張,但他在水下閉氣的時間的確大大延長了。那是預知夢。
那是伊路第一次知道預知夢還能以那種拐彎抹角的形式出現,後來只要一夢到太過詭異的事件,他就會不由自主的往預知夢上聯想。久而久之,對於判斷夢境是否爲“預知”,伊路也有了一些經驗。他總結出了幾個要點。
第一點:做夢者即爲夢境主角。
(還沒找到嗎?)(報告,我們在那邊發現了足跡。)(追擊!)
——啊嘞?他們似乎是往我這邊來的?
伊路站在原地,奇怪的歪着頭。他對這個夢境世界一無所知,可這裡的人物卻好像認得他似的(那些人應該是來找他的),也就是說,他在這個世界裡有正式的、被所有人認可的身份。這樣的夢境……
——湊巧而已吧。預知夢的話,我應該記得纔對。
他對這個夢境完全沒印象啊!
(快點兒!快點兒!)
聲音越來越近了。聽着他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伊路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如果那些人真的是來找他的話,躲也沒用的。
“找到了!”
夢終究是夢,那些人完全沒有走彎路,速度快得不可思議。話音未落,樹林裡變魔術似的冒出來很多……應該是宮廷侍衛吧。他們舉着長矛,把伊路團團圍了起來。
“祭司大人,請跟我們回去吧。”一個衣着稍有不同,似乎是侍衛頭頭的人走了過來,“王在等您。”
——祭司?
伊路低頭掃了眼自己的衣着。古老華貴的祭司長袍,穿脫都繁瑣得要命,是他平時最懶得碰的類型。他原來的衣服去哪兒了?
“祭司大人,請跟我們回去。”侍衛長又說了一遍。他的語速偏快,顯然是很着急。
——夢境主角的身份,而且是完全融入了這個社會。難不成真的是預知夢?
無視焦急的NPC侍衛,伊路不動聲色的分析着眼前的情況。
如果是預知夢的話,那個預知的事件有可能已經發生了。如果現有的事件中有能跟這個夢境相對應的,他就可以判斷了。不過首先要弄明白這個夢的內容到底是什麼。
“祭司大人!”侍衛長提高了音量,“請您跟我們回去好嗎?”伊路的態度似乎把他惹急了,用眼神示意左右,那些尖銳的長矛立刻離伊路近了幾分。
“你們這是‘請’的態度嗎?”目光掃過幾乎逼到自己脖子上的長矛,伊路冷冰冰的問,“你們的‘王’就這麼讓你們待客?”
伊路扮演的這個祭司在這個夢境裡恐怕權力不小,那個侍衛長跌倒似的單膝跪地,戰戰兢兢的低下了頭,“真的很抱歉,祭司大人。但是……王命令我們一定要把您帶回去……請…請祭司大人……”
“王跟你們說了什麼?”
“說……就是說要帶回您。”
“沒有別的了?”
“沒有了……”
“是嗎?”
“祭司大人,勒科雷沃王他只是……”見伊路沒有配合的意思,侍衛長急得替他們的王辯解起來,“王他只是……”
“我跟你們回去。”伊路打斷了他,“帶路吧。”
“真……真的?”
“再問一句就是假的了。”伊路瞪他。
“不問了不問了。”侍衛長喜出望外。站起身,他幾乎是用叫喊的讓手下們收回了長矛。
皺眉看着他們的動作,伊路把手伸進了袖子……沒有衣服,那長袍裡的手臂的確是裸/露着的。這未免太奇怪了——自己是身處幻境,但在剛剛的夢境中衣着並沒有變化啊,這一回爲什麼……
能變幻身上衣服的,這已經不是隻作用於周圍環境的普通幻境了,這個幻境……是作用於他的神經。
——因爲是第二個夢所以升級了?
伊路天真的揣測。
跟第一個夢比起來,這個夢的互動和真實感都要更優質。這讓他感覺自己是“正在進行”,而不是在“觀看曾經”。
“但是這個夢應該也是我做過的……”
“祭司大人?”
“沒什麼,我們走吧。”
夢境場景是否升級的事情先不考慮,總之有一件事伊路可以肯定了——這個夢肯定是他曾經做過,但是又忘記的某個預知夢。得出這個結論的依據有兩點。一是他在夢境中的身份——就是預知夢判斷的第一點;二是勒科雷沃,也就是萊夏的存在。用預知夢判斷要點來說就是:與現實中真實存在的人的對手戲。這個預知夢是關於他的萊夏的,但是……
——是暗指我跟雷沃之間的什麼事呢?
他很少做“預告”跟“實現”時間相隔太遠的夢,這個預知夢應該已經實現了纔對。可是到底是指哪件事呢?
“唔……”
啊!難道說……
“王,第三小隊找到祭司大人了。”
“是嗎?他的反應如何?”
“出乎意料的沒有反抗,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
“哦?那就好。”
“王……”
“什麼?”
“您……真的要立祭司大人爲後嗎?”
“這件事我說了很多遍了。”
“但……但是祭司大人是……”
“能力、身份、美貌。還有比他更理想的人選嗎,國師?”
“……沒,沒有了。”
“那你還問。”
“但是祭司大人不會同意的。”
“這我自有辦法。”
“那……”
“你還有什麼事?”萊夏不耐煩的盯着寶座下面的人。他怎麼做出個這麼囉嗦的幻境人偶!
“還有一件事。”
“說!”
“請問王,爲什麼要讓侍衛長透露王的名諱呢?”
“只有那樣他纔不會懷疑。”萊夏得意的挑起嘴角,“那小子肯定以爲這是預知夢,我們不能讓他發現人工的痕跡。”
“王,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你只要知道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行了。”
“是。”
身着帝王錦衣坐在寶座上,萊夏盯着殿門,耐心的等着。
來吧,伊路。
這是“預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