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異主呦, 要不要到我們的世界來?
糖妖精們浸在粘稠的糖河裡,眨也不眨的看着伊路。
——異主,你需要幫忙嗎?
伊路不明白爲什麼夢裡也會出現這個稱呼。自己現在沒有睡, 在正常的思維下, 眼前這種情況就顯得很怪異了——糖妖精的臉上沒有嘴, 但卻實實在在的發出了聲音。那白色的衣裳什麼時候變成彩色的了呢?對了, 是因爲他剛剛的質疑——糖並不只有白色而已。
試着把手抽出, 卻發現那糖硬得像石塊一般。手腕以下都被死死的鎖在了糖河裡。
——你這樣是拿不出來的,異主。
一隻糖妖精從粘稠的河道里游到了伊路身邊。
——你要像拔啤酒塞那樣……。
沒等糖妖精說完,伊路就用手臂在糖河中攪拌了起來——他的手馬上莫名其妙的脫出了。真的是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夢境!
“外公。”萊夏發現了初始時間的變化,“這個幻境您有調試過嗎?”
“絕對沒有。”勞加搖頭, “相隔十年的夢境可以連續, 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代表什麼?”
“不知道, 一夢重複和夢的接續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想知道的更清楚只能問茜茜倫亞家的夢使了。”勞加盯着屏幕仔細研究,想在其中發現什麼端倪。他也發現了初始時間的變化, 比起兩夢的連續,他更關心的是這個夢代表的含義。也許它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夢境,但絕對重要——所以伊路纔想要想起。
“你們到底想說什麼?”伊路問。他不記得自己初做這個夢時是怎麼回答它們的了,也許……難道說……
——你想要抹去自己的存在?那可不行,異主。
糖妖精們都湊了過來。
——你完全可以不回去的。不要去吧, 留在這裡。
——這裡有什麼不好?跟斯科拉空島相比這裡好得多了呀!
——你應該讓自己相信, 相信那件事。
……
伊路知道這個夢是自己什麼時候做的了, 是在來神賜大陸的旅程途中——在那艘船上, 這是在那艘船上產生的夢境。當時他還沒有見到玉盒, 對於到底要不要消掉自己的名字也還有着一絲猶豫,但後來他下定了決心。
“我必須回去。”伊路努力讓自己回到當時的狀態——他想聽聽它們會說些什麼。
——你不必回去, 那邊的人跟你沒有一點兒關係。
糖妖精叫道。
——就讓他們知道你的存在卻找不到你!
“我不能那麼做,我不想讓……”
——你不想讓他們知道你的父母已經死去。
夢境中的糖妖精就像是伊路的內心,它們肆無忌憚的把他平時不敢想不敢說的話全都抖了出來。
——你不想讓他們知道你父母的死亡,因爲那樣才合乎詛咒的設定。你的父母不會死,你不會出生,兩家的詛咒將繼續下去。
“詛咒已經破解了。”
——他們不會知道這一點,因爲不會再有第二對奧斯安和希爾耶令。兩家的詛咒仍在,只要一天不挑明,那敵對的關係就將繼續下去。
伊路沒有回答,但另一個聲音突兀的響了起來。那是三個月前他在夢中的回答。
(這與我何干!)
——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糖妖精們溫柔的說。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但是你不該回去。就讓他們知道你的存在卻又找不到你。
——找不到你,詛咒就得不到真正的破解,他們會承受良心的譴責。
(我不能這樣。)
——爲什麼不能?你又不是什麼乖寶寶!
一隻糖妖精譏諷的笑了起來,伊路突然發現它的樣貌似曾相識——那是自己解除變化術後的本相。
——承認了吧,你有恨!
——你有恨!你恨你的父母,你愛他們也恨他們。
(我只是覺得悲哀。)
——因爲他們拋棄了你獨自離去,不過你最恨的不是他們……
(是的。我最恨的……最討厭的……)
“最討厭的是我自己。”
伊路向那些糖妖精們伸出手去,它們尖叫着躲開了。
——別妄想能完全瞭解自己的內心世界,你不是神!
“神也不能完全瞭解。”伊路平靜的說,“我不是神,我不恨奧斯安家族和希爾耶令家族,我只是無法理解爸爸媽媽的想法。”
——媽媽是愛我的!
糖妖精終於以“伊路”的身份說話了。
——她愛我,我肯定。
“我也愛她,但是我解不開她死亡的秘密。”
——她是迫不得已才離開的你。
“所有的事情都是迫不得已,父親走也是迫不得已。”伊路平靜的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我消掉名字也是迫不得已。”
——你只是在鬧脾氣,就像小孩子引起大人注意那樣。
“我是不是在那麼做我心裡清楚,三個月前的內心跟今天的出現了衝突,這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
這個問題不屬於夢境出現的時間段,糖妖精沒有回答。
——不過有些……消掉名字是個正確的選擇。這至少可以讓你避免和他們正面接觸,你現在還不能坦然的進入那兩個家庭。
“我沒有進入的必要,到現在我也沒有改變這個決定。”
伊路起身離開了。
三個月前,他就是在這種絮絮叨叨的心理剖析中做了最後決定的。當然那不是在夢境中,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在夢境中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反正他最後決定消掉自己的名字——在兩家人眼中抹殺自己的存在。不過說真的,到底爲什麼這樣做……他到現在也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恨嗎?不是。他對這素未謀面的兩家沒什麼感覺,無論是好感還是惡感都沒有,若真要說他恨誰……
“只是有些悲哀而已,真的只是覺得悲哀。”伊路喃喃。其實……他說不定……是怕再次被拋棄?
“外公,這個場景要怎麼解?”萊夏皺着眉頭,他在考慮要不要立刻終止幻境把伊路接出來。
“是‘想要銘記的思想’。”勞加說,“也就是說那孩子想要記住自己曾經有過的想法。”
“但是我完全搞不明白他在想什麼。”萊夏說,“他的想法雜亂無章,該想的都沒想清楚。”
“要是想清楚就奇怪了。”勞加哈哈大笑,“人之所以稱之爲人啊,萊夏。”
“……總之他決定一直鬧彆扭下去就對了。”萊夏嘆氣,“這是危險夢境嗎?”
“還算好,不危險。”勞加伸手在鍵盤上敲打了起來。
“外公?”發覺他在幹什麼,萊夏很是不解,“不是還有一個嗎?”
“那一個由你來設定。”勞加隨手丟出一個金屬製的銀色手環——戴在手上自動隱形,只要不摸就不會被發現。
“遙控系統?”
“最後一個夢境由你來設計,我就不看了。你們弄完後到主屋來找我。”勞加說完就起身走掉了,留下萊夏一個人翻來覆去的研究手環。
——要弄什麼場景呢?
傷腦筋。
第二個夢境並沒有結束,伊路在森林中央的矮樹樁上找到了一本沒有上鎖的日記,他記得那個本子的樣式——是他很小很小的時候用的那本。在現實中那個本子他早就丟掉了——夢境果然是雜亂無章的。
打開本子,在最後一頁上他發現了這樣的話——
(日期已經模糊不清了)附註:隨筆
知道自己身世的時候是兩歲,具體的場景我記不得了,只知道爸爸媽媽不停的說,一遍遍的說,直到那些話語催眠一樣印入我的腦海。那個時候我很嚮往回去,因爲爸爸媽媽說爺爺和外公其實很好很好,說家裡很美很美,說等我大一些一定帶我回去。我對奧斯安家族和希爾耶令家族一直產生不了恨意,跟小時候的洗腦不無關係。
“錯的是我們。路兒你記住,錯的是我們。”媽媽一遍遍的說,只要說到那兩個“家”裡的事媽媽就會這樣提醒我。我知道她說的對,爺爺和外公不是那麼迂腐的人,只是因爲詛咒……現在詛咒解除了,事情也就結束了,我本是這樣認爲。“以後兩家人就可以開開心心的生活在一起了。”我曾對此深信不疑,但是三歲時……
三歲時媽媽的去世,我到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媽媽一直都非常健康(我知道她很健康,不管別人怎麼認爲),更何況她是治療師,生病了的話自己怎麼會不知道呢?可是她就那樣毫無預兆的去世了。她去的那麼安詳,就像是具冰封的蠟人——這是爸爸的形容。他很傷心,但是他沒哭,我也沒哭。其後好長一段時間,我根本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爸爸……行了,不說他了。總之在五歲時,我身邊已沒有任何親人。
消掉族譜上的名字,這個決定是在媽媽去世之後做出的。因爲每次提“回去”爸爸都很生氣,所以我想我們就在這邊定居吧,我和爸爸就住在這兒,哪兒也不去。那樣的話消掉名字就很必要了,雖然在這邊的生活遠沒有……肯定沒有在神賜刺激,但是反正習慣了……就是見不到爺爺和外公有些遺憾——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的決定真的有夠幼稚。
不過現在我仍是這麼決定的——消掉名字,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的存在。不是因爲我恨他們,而是……好吧,我心虛。不知爲什麼,我總覺得父母的離去跟我有關係,就好像是:代替本不應該出生的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不過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一天比一天強烈。我真的不是什麼乖孩子,我不是什麼怕爺爺和外公知道爸爸媽媽的死亡傷心。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怕受到譴責,萬一我想的是事實怎麼辦?我總覺得那就是事實!
(這是一段被墨水弄得無法辨認的字跡,接下來是最後一段。)
不管怎樣,被人說膽小也好、懦弱也罷,我是決定把自己的存在隱藏起來了。在徹底查清楚真相前,我不會跟他們相認。不過其實……真的希望他們能發現我,能發現我嗎?
…… ……
伊路捧着那本日記,久久的站在那裡。他沒有寫過這篇日記,他肯定他沒有——即使在日記裡他也不敢這樣給自己做心理剖析。
“夢裡果然要膽大些。”回身坐在樹樁上,他把日記懸浮在空中,一頁一頁的翻看着。
萊夏還在傷腦筋,一邊傷腦筋一邊關注伊路的情況。從屏幕裡聽到搭檔這句喃喃的話,他突然茅塞頓開——
“膽大啊……”
也許他可以試試看。反正是夢,伊路最後應該不會跟真人算賬纔對。
“我也下場好了。”
以真代假,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