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 哈赤火光大震。沒有半分消息,沒有半分預感,被死死盯梢的函谷關那都沒有一絲動靜, 卻是不知從哪竄來了百里家的一支鐵騎軍, 猶如融入深夜的一隻只鬼魅, 潛行百里, 對着哈赤長驅直入, 殺了個措手不及。
一片混亂之外,又有一小批的百人隊伍護着一架車鸞從函谷關內一道小門漸漸行至了哈赤。這百人小隊,人數雖是不多, 卻各個氣正精齊,想來都是好手。更不用說那車鸞一側的馬匹上赫然還是一身狐麾的百里莫風, 莫風身側緊隨的又是一個女子, 正是孫玲, 孫玲之後,竟是還有兩人, 便是那從姚慶急急趕來的橙子璇和百里莫雲,若是細看,莫雲那一頭長髮還是溼淋淋的模樣。被這麼個隊伍護送之人,那車鸞之內人的身份,定是不同凡響。
還未到哈赤中軍營, 一直坐於車內的人便被震天的殺伐聲惹的坐不下去, 終是驚的掀了一側車簾, 正是景麒。
“百里將軍, 切莫讓手下傷了丞相!”
莫風微微頷首, “陛下放心,臣一定把丞相救出來, 完好無損的交給陛下。”說罷又側眼看了看莫雲,“帶路吧。”
莫雲點點頭,卻沒第一時間帶路,反是微微對着景麒行了一禮,“函谷關一直戰事不明,大哥也是唯恐情勢有變才一直守在韓錫縣待命,此番前來相救丞相該是大哥之功,還望陛下對大哥抗旨之事不予追究,絕不行旨論罰。”
景麒這會兒一心就係在孫澤的安危上,莫雲的話還未說完,便急急準了,莫雲這才放心,朝着自己大哥笑了笑。
一側橙子璇眼見,竟是出奇的嘆了口氣,才嘆完,便見莫風、莫雲兩兄弟都齊齊看了自己一眼,一先一後道。
“陛下的安危就有勞橙子姑娘了。”
“你自己小心。”
“……”
橙子半晌不語,那邊莫風聽自己二弟這般說法,又瞥了眼橙子璇神色,自己也若有所思起來。莫雲倒像什麼都沒說似的,甩下馬鞭便當先衝了出去。
“這小子……”
莫風喃喃,堅毅的輪廓上都是一抹溫柔,揚鞭也急急趕了上去。才甩下鞭,卻聽身後景麒竟是下了駕。
“朕隨你們一起去。”
莫風才皺眉,前邊的莫雲竟是速度比他還快,帶了帶馬回身便道:“陛下切不可兒戲!若是我們救出了丞相,陛下卻又有個閃失,臣等萬死難辭其咎。”
“可是……”
“沒有可是!”
所有人一愣,莫雲也登時閉了嘴,微微白了臉,下馬跪於車鸞前,莫風也緊隨着跪了下去,卻是左右想不通莫雲這番頂嘴的用意,實在不像二弟平時的謹小慎微。
莫雲垂首,眉目之中一抹不安。他根本沒想到景麒寵孫澤竟是到了爲了救他都不惜以身犯險的地步,雖說那日他已經給孫澤服下了保命的丹藥,但孫澤的傷他也不敢確保能保幾日的命,真救下來還好,若是救不下來,還讓景麒見到了那一身的傷,光是遷怒之罪,就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
見兩人都攔在車架前,景麒終是甩甩袖子,面上焦急之色更甚,卻到底回了車架上,兩兄弟對望一眼,這才重又啓程。
走前,莫雲仍是不放心,遠遠看了眼橙子璇,明明什麼託付都沒說,莫名的她便知了他的意思。
不就是攔着景麒讓他別衝動麼?
橙子璇再次嘆口氣,微微點了點頭。
兩人終是走遠,而一側的孫玲,至始至終一言未發。車內的景麒卻是捏着手裡的玩意兒越握越緊,像是要牢牢拽着些快要溜走的東西。若是細細看來,那玩意兒正是當日哈赤八百里加急給大周送去的那一片染了個透紅的碎布,那上面染滿的,是孫澤的血。
“似乎陛下……很在意丞相?”
清清冷冷的聲音,聽的景麒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微微擡眸,才見是孫玲,那雙盯着自己的眸子裡,是鋪天蓋地的敵意。
未待景麒有所動作,橙子璇已是秀眉一揚,長長的鎖鏈已經甩了出來,對準的竟是自己隊伍裡那正肆無忌憚盯着景麒的孫玲。
景麒擡手一揚,穩了穩四下的騷動,纔對上孫玲的眼,斬釘截鐵的答了兩個字,“自然。”
笑。一聲高過一聲的長笑。像枯藤上的老鴉振翅而飛,鋪陳一地的墳堆骨地,聽得人毛骨悚然。
“你笑什麼?”
“我笑丞相在地下聽到陛下這聲回答,會不會笑的活過來!”
“閉嘴!”橙子璇秀目一瞪,九節鏈竟已纏上了孫玲的脖子,似是輕輕一拉,便能把這細頸擰斷,孫玲卻仍自發笑,渾然不顧。
景麒的臉色到底是白了,“你說什麼?孫澤會被安安全全的救出來,你胡說什麼?!”
“我的陛下啊。”才發笑一句,脖子上的鎖鏈卻是忽的抽緊,氣息受阻,孫玲便用那粗噶的聲線繼續一聲笑一聲答,“丞相一介書生,可不是我孫玲這類自小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傢伙,不吃不喝了四天,還被放了一整天的血,陛下以爲丞相鐵打的?被安安全全的救出來?哈哈!安安全全的救出來?!”
“你閉嘴!”鎖鏈又緊了一分,橙子璇對着眼前的孫玲,眼底都快起了厲色。
景麒更是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幾乎是從車鸞內跌下來,撲到的孫玲身邊,拽着她的衣服,聲聲惶恐。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孫玲張大着嘴,面上一抹豔紅,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是眼睛死死瞪着橙子璇。景麒會意,竟直接拿手去掰橙子璇緊了又緊的鎖鏈,連手指卡在鎖鏈裡勒了滿指的血都不自覺。
“陛下!”
橙子璇一驚,趕忙收了鎖鏈,那邊孫玲面色一緩,更是笑的猖狂,也不管景麒如何逼問,只是一聲聲的斥問爲何遲了四天才趕來,爲何置自己的臣下生死於不顧了四天才意識到要來相救!
“不是!是所有人都攔着朕,瞞着朕,不讓朕發兵!朕不知道,不知道!”
笑聲戛然而止,徒有扭曲的笑意停留在表面久久不去。孫玲的眼幾要瞪出來,聲音無比的尖利,像一把把刀子。
“那你現在知道了,還不快去?”
孫玲盯着景麒,活像要把景麒吃下去。她就是要逼着這皇帝去看看,看看那麼個一心一意爲君爲國的人到底是個什麼下場!她就是想看看,這個被如此信任的帝王,究竟有個什麼好能讓人如此死心塌地!
如果連個戰場都不敢闖,百無一用的人,給她殺了,也不足爲慮。
那一刻,孫玲狀若風魔,橙子璇終是看不下去一掌劈落,狠狠將其打暈,而景麒卻是無人敢動半分,騎上一匹馬便要往中軍而去。
“陛下!”
景麒拔劍便朝橙子璇刺去,“誰攔着朕,只有死路一條!”
橙子璇旋身避開,景麒揚鞭而走,百人的隊伍再無一人敢去攔截,無一人再敢出聲,只有聲聲鎖鏈摩擦的聲響,一下又一下,直至無聲。
橙子璇松下九節鏈,哪裡還見半分閒適倦意?眼都微微的閉上,再不見那清眸倦眼。
終究,沒有追上去。
日日昏睡,秦淮澤早已不知這是他還活着的第幾天?至今想不通究竟會是誰,竟膽敢混入了哈赤給他送來丹藥,不過,反正也是一死,又何必事事都瞭然於心?這麼些個時辰,當真是放下了一切等死,只是腦子裡會時不時冒出八年前那些家鄉故土的美好日子,時不時又竄上來幾番景麒對自己的噓寒問暖,一會兒是孩提時的楚喬拉着他的手到處穿庭過院,一會兒又是景麒把金山銀山都堆到他面前還一個勁追問他喜不喜歡。
直覺自己這麼一個人要被兩人狠狠的拆奪開來,意識越發深沉,想就這麼一睡不起,卻又隱約聽見房門被人撞了開來,屋外一片殺伐聲。
阿玲……又來了?
“淮澤?”
自己被人輕輕拍了拍,又一聲輕聲的呼喚。
“淮澤?醒醒。”
意識被這低低沉沉的呼喚越拉越近,越拉越近,秦淮澤終是動了動眉目。
淮澤?竟有人喚他淮澤?八年……除了兮白那小子,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叫他,像是做夢。
微微睜開眼,屋外的火光像曙光般投射進來,籠在眼前這人身上,暖暖的一層輝光。秦淮澤吃力的仰起脖子,盯着來人好一會兒,竟是連孱弱無力的身子都跟着支了起來,眼底一層層的涌過驚,涌過喜,最終被抹不盡的淚意徹底覆蓋。
那一刻,曾被廣爲稱頌的麒麟才子,哭的像個孩子。
來人怔了怔,而後背起他,脣角一抹笑意,音色柔的惑人。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交代,只說了他最最喜歡的兩個字。
回家。
在他以爲他已經無家可歸的時候,對他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