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琪這些日晚上睡的很是不安穩, 身邊的舒望總是整夜整夜的輾轉反側。漫漫長夜總是聽見他反反覆覆的醒來的無數次,好幾次她睜了睜眼,不一會兒卻是又閉上了。除了裝睡, 不知道還能幹嘛。
這麼長時間了, 她對自己的心思越來越搞不懂。她想把舒望留下來, 卻不見得是因爲有多喜歡, 宮琪想過很久, 她也許是有些討厭他了,纔會對着他每況愈下的狀況不聞不問,可是他不舒服了, 她又不見得有多痛快。
自從上次把話挑明,他們之間的氣氛就頗有些沉悶, 就像宮琪篤定了舒望一定是想走一樣, 那麼她過多的關心也一定會被他理解爲逢場作戲, 那就互相不搭理,倒是落個清淨。只是這樣一來, 宮琪的小日子就當真無趣了些,無聊的緊了,宮琪便挽挽袖子開始研究那生火做飯的生活技巧,不得不說,少說話多做事的學習策略還真是頗爲好用, 僅僅幾日功夫, 宮琪這拿得出手的小菜就比那巴豆一類的瀉藥, 強了那麼半分……
爲了不自我虐待, 宮琪只好每次把米飯乘的多多的, 直到撐得自己對着那菜沒了半分食慾,大家就都安全了。
唯一值得宮琪欣慰的是……白米飯還是煮得熟的!
這日, 再次在廚藝上敗下陣來的宮琪正無比嫺熟的抱着滿滿一桶的木桶飯,心滿意足的往茅草屋走。屋內,卻見舒望一個人一動不動的趴桌子上,宮琪還以爲出了什麼事,不自禁的急急上前,再看,卻竟是睡着了。
宮琪暗舒一口氣,輕手輕腳的把木桶飯擱在桌子上,坐下來細看舒望的睡相,竟有些想笑的感覺。整個人簡直是服服帖帖的趴在桌子上,腦袋還枕在一堆綠油油的菜葉子上,把好看的眉目都掩住了。不知道是怎麼睡的,有一片菜葉子居然還飛到了頭頂,邋遢的倒是有些……可愛了。
宮琪不語,拈了一片菜葉在手心,綠油油的,光亮亮的,看着好生精緻。
“發黃、帶孔的菜葉都是不新鮮和被蟲蛀了的,要扔了啊……”
“管他的,麻煩死了,一鍋燴了得了,吃不死人!”
“……”
也不知那時舒望是作何表情,一定相當無語。想着想着,宮琪便笑出了聲,再入眼桌上分的清清楚楚的青黃兩色菜葉,鼻子就莫名有些酸了。
她懶得做的,他不聲不響的幫着做了。她喜歡的東西,哪怕僅僅是吃過一次的林紀包子,他如今也還記得。他說他不走,甚至不離開這個屋子,其他她根本沒信,他也這般做了……其實,舒望挺會寵人的,和他在一起,該是最能享受這田園隱居的日子的,可是總有些東西擋在她和他的幸福之間,揮都揮不走。
她有時很想知道她一切不知道的事,只要和他有關的她想弄個一清二楚,可是萬一答案不如人願,她又怕他們之間再沒了迴轉的餘地。
木桶裡的熱氣漸散,宮琪看了好一會兒難得睡熟的舒望,開了幾次口想叫他起來吃飯卻愣是沒出聲,終是起身,又輕手輕腳的拿了條薄毯來。披上他身時卻隱隱約約的看見他緊蹙的眉頭,宮琪不過愣了一瞬,舒望卻是驚的醒了,滿額細細密密的冷汗。
“怎麼了?又做噩夢了?!”
宮琪嚇了一跳,捉了舒望的手就習慣的搭上去號脈,哪知舒望僅往前看了一眼,臉色竟是更差,反倒拽着她的手生疼。
“琪兒你……做糉子做什麼?”
宮琪莫名其妙的順着舒望的視線看過去,卻是那桶木桶飯,心裡霎時涼了半截,“舒望,你別嚇我!那不是糉子,是白米飯啊!”
舒望狠狠的愣了下,又對着白米飯眨了好幾下眼,半晌,臉上的蒼白才漸漸的褪了下去,而後若無其事的笑了笑,“我沒事……眼花了而已。”
“沒事?”宮琪眼睛瞪大了一圈,“你這樣子哪裡像沒事??我不管,你給我躺着休息去!”
命令的語氣聽的舒望微微愣了愣,而後居然莫名勾了抹笑,“你關心我?”
這番淡淡欣喜的笑意差點看的宮琪沒紅個臉,宮琪直接跳腳,“上牀!”
舒望又瞥了眼桌上的白米飯,笑意更暖,“上牀?這桶飯你做來也不易,不吃就睡不是糟蹋了?”
“你飯桶啊?啥時了還記得吃!”淺淺的笑依舊掩不去消瘦的痕跡,宮琪多看了一眼眼底便是一番水霧,沒敢再呆,宮琪簡直是跳起來抱着木桶飯就往外跑,語氣忿忿,“我用黑米做飯去,看你還能不能眼花的看成糉子!”
“……值得的……”
太輕太小的聲音,宮琪差點聽漏了。
宮琪回頭看了眼舒望,“你說什麼?”
舒望笑笑,“沒什麼……我說這桶飯你先吃了吧,廚娘要是餓着,哪有力氣做更多好吃的?”
一句話,宮琪往外跑的更快了,水珠子直在眼眶裡打轉,愣是忍着沒掉下來。一口氣跑到了小溪邊,累了,宮琪纔算停下來。
懷裡早就涼的白飯,抱在手裡卻莫名的燙人,燙的宮琪萬分想把這飯扔了。
“明明是白米飯,怎麼會看成了糉子呢?!”宮琪心裡煩亂,當真把滿桶的米飯悉數倒進了小溪裡,萬分嫌棄似的。
“我以爲你在迷迭谷過的很快活……如今看來,你和我過的一樣坐立難安麼。”
冷冷的聲音一傳來,宮琪嚇了老大一跳,連木桶都摔了出去。才擡頭望了來人一眼,宮琪更是驚的跳了起來。
“怎麼是你!”
舒然看着宮琪卻是笑了笑,“怎麼,不歡迎?我可是大好心的來給舒望送解藥的。”
宮琪愈發的吃驚,“什麼解藥?”
“你不知道?”舒然眯着眼瞥了眼宮琪,“舒望當真什麼都捨不得告訴你啊。我在那日他送你來這迷迭谷的時候,便在他體內種下了憶蠱,日日夜夜的觀賞記憶裡最血腥而真實的景象,自然不會好過,我原想他會親自求上門來要解藥的,不想至今他都無動於衷,可見你對他還真是萬能的良方,有了你也就無所謂了。”說罷,舒然聳了聳肩,又道:“好吧,我承認我坐不住了,他竟然不來找我,我便找上門來。這憶蠱他能忍是他的事……我總不能看着他受折磨,到底我也會心疼。”
“你心疼?”宮琪聽的早是怒火中燒,上前一步便揪起了舒然的前襟,眼底似有深仇血很,“他是你爹爹!你怎麼對他這麼狠心?!”
“嘖嘖,”舒然瞥了眼宮琪,嘴角掛着一抹不明的笑意,“你爲了這麼個男人發這麼大火,值得麼?”不等宮琪開口,舒然又道:“你問我怎麼對他那麼狠心,那你怎麼不去問問,他爲何對你那麼狠心?“
宮琪擰着舒然衣襟的手一頓,“你什麼意思?”
舒然閒閒的拂開了宮琪的手 ,看着宮琪的眼底刻意的帶上了憐憫,“舒望是不是從沒告訴過你,他和你在十二年前的那場大比根本是個騙局,他那次不過是爲了詐死,逃離所有人的視線……包括你。”
看着宮琪陡然蒼白的臉,舒然卻是莫名的笑了笑,又道:“他是不是也從沒告訴過你,舒望和離非根本是同一個人。”
宮琪的身子陡然的僵了,舒然卻是仍在閒閒地說着,彷彿只是在講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宮琪,有沒有想過你等了十二年的人,其實一直在你身邊冷眼看你的相思,無視你的孤單寂寞,甚至任你因爲他的一盤局,整整自責了十二年。你又有沒有想過,你毀容的那天,本來不會有那個意外的,本來你現在仍可以漂漂亮亮,是舒望設計要收並萬梅山莊的勢力,其他人會不會被牽連,又有什麼緊要?最重要的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寶寶原本可以平平安安的,是舒望要竊得宮裡的千山藥雪保柳青風一命,還希望着你能一併帶回治療我毒傷的蒼山玉蘭,所以你出入宮廷,不是爲了什麼離非的命令,根本是爲了一個你不甚瞭解的外人,和一個甚至讓你深惡痛絕的臭小鬼。”
“你閉嘴……”
“宮琪,有沒有想過自己很可憐?舒望把一切都瞞的死死的,你就像一個矇在鼓裡可憐兮兮的傻瓜,什麼都不曉得,連着容貌和孩子對你最重要的兩樣東西,都是因了同一個你最愛的人而齊齊失去的。”
“你閉嘴!”
“宮琪,這世上的人都說真愛無私,可是舒望怎麼就能如此的狠心呢?這樣的愛情,是不是也便一文不值了,這樣一個人你該是恨透了的吧?……那麼……便把他還給我,好不好?”
“舒然!!我叫你閉嘴!聾了麼??”宮琪滿目猙獰,跳起來便撲在舒然身上,兩人狼狽的摔在小溪裡,溼了滿身的水,宮琪還猶不忘死死的掐着舒然的脖子,眼底通紅,滿腔憤意。
有千言萬語想要吼出來,可是喉嚨偏就堵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溪水倒流入眼裡,澀的她萬分想哭。
真相……
她終於一償所願的知了這真相!她終於知道舒望爲什麼要瞞着她這所謂真相了!難怪……難怪啊,這種真相,他怎麼敢出口?
不說出來,是他舒望自己都覺得心虛吧?自己都覺得做錯了吧?自己都覺得不可原諒了吧?……那她還何必去原諒呢?
如果不是舒然說出來,舒望到底還打算瞞着她多久?如果真相不是這麼不留餘地,她又要自欺欺人多久呢?她一直希望她們之間還能有希望……如今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舒然也許說的對,這樣的愛情……根本就虛假的一文不值了,她該是恨透了的。
身體像是乏了力,死死掐着舒然脖子的手也便漸漸的鬆了。臉上有水流滑過的觸感,冰冰涼涼。
舒然在一邊大口大口的喘氣,宮琪坐在溪水裡,半晌,纔不輕不重的嘆了一句話。
“舒然,也許我該謝你,我對他的感情一直不清不楚,如今被你逼的……我也該是做個了結了。”
眼睛盯着湖面,波紋盪漾的水光裡,慢慢浮上來一片白色的倒影。
“……什麼……了結?”
宮琪擡眸,果不其然看見的是舒望,不禁笑道:“你說過你不會離開那個屋子的,看吧,你終於還是出來了……你果然又騙了我一次。”
宮琪一直坐在溪水裡仰頭望着舒望,忽的覺得這麼個姿勢真是無比的好,眼淚想流也流不下來,可是她還是覺得臉上溼答答的。
她很想這麼一直仰望他,可是舒望偏就蹲下來,一隻手拉着她起身,“下雨了……別坐水裡了,會着涼的……”
下雨了?宮琪又擡頭望了望天,果然是一片灰濛濛的天空,壓的人喘不過來氣,淅淅瀝瀝的雨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砸在臉上,冰冰涼涼的觸感。她原以爲,臉上的水漬會是淚水,原來卻是雨水麼?……
“你錯了……這哪裡是什麼雨水,分分明明是人的眼淚。”
他扶着她的手一頓,隨後竟是不由分說的往她的手裡塞東西,她沒打算推脫,他卻東西都拿不穩似的,哆哆嗦嗦了好久才把東西塞到了她手心。
宮琪不禁意瞥了眼,是把紙傘,上面繪着成片成片的桃花,像極了那片桃花陣。清淡的墨香甚至還殘留在傘上,一絲絲融進這雨水裡。
“琪兒,傘你拿好……我先回去……”
他起身,急急的往回走,宮琪卻也急急的站起來,紙傘側放在一邊。
“早就想出來,還回去做什麼?舒望?你先前不是問我,什麼了結麼?”舒望的步子好似走快了些,宮琪卻是更快的脫口而出,“了結的意思,就是我們,玩完了!”
雨下的迷迭谷,其實分外的清麗脫俗。煙水朦朧的青山,潤澤迷濛的碧樹,一切美的像山水墨畫,觀之不俗。只是墨畫,到底失了分色彩,稱的那簡簡單單的一抹白衣更加蒼白空洞了些。
舒望一個字也不敢說了,深怕自己語不成調。
身後一聲輕響,有物什落入水中,雨聲叮咚。
舒望回身,所見之物便是那把他繪了好久的雨傘,他原以爲,那成片的墨桃,琪兒該是極喜歡的。
宮琪再沒留話,一聲不響的越走越遠,步子不快,卻異常的堅決。
舒望該是明白了……哪怕他用上了平沙落雁,他的琪兒,也是追不回來了。
“我來的太晚……你都和琪兒說了什麼?”話是對着舒然說的,視線卻停在那已無倩影的前方,不知所視何物。
舒然從水裡爬起來,視線凝在舒望身上,不曾離開一刻,“除了我是太子,除了你我不是父子,除了你是受我父皇所託之外……我全都告訴她了。”
舒望終是看了眼舒然。
“宮琪已經走了,你留在這也沒用了,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雨中的少年,萬分平靜的說着這番話,手裡拿着憶蠱的解藥,穩穩的遞到他面前,一點也見不出先前廝打的狼狽。
“你不覺得你已經青出於藍了麼?太子殿下,舒望已經沒什麼可教你的了,留之無用啊……”
少年眼睫顫動,半晌無言,迷迭谷內,空餘雨聲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