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望心底因了可以再見宮琪而不斷茁壯的歡喜之意, 在見了宮琪一眼後便徹徹底底的死了,像是參天的巨樹被連根拔起,再沒了茁壯的能力。
暗閣內, 宮琪安安靜靜的躺在牀上, 被舒望用被子捂得緊緊的, 那雙被霜雪凍的紅腫不堪的手和那張凍的烏紫的臉, 在舒望運着真氣小心翼翼的推揉下, 才生了一點點溫暖的血色。她臉上的紅妝是舒望重新補過的 ,這般安安靜靜的睡在被子裡,竟像個精緻的娃娃。
舒望總還記得, 宮琪睡覺好生不安分的,就算是烈語與慕彬新婚那晚, 他偷偷摸摸的和她同牀共枕的時候, 也曾被她飛舞的手腳不懈努力的踹下過牀無數次。他一直以爲, 他的琪兒,只有死了, 纔會這般的安靜。
這番可怕的念想,被舒望死死的壓了下去。
宮琪剛回秦凰樓的時候,像足了個木偶,不言不動。舒望把宮琪攬回懷裡時,宮琪卻像燙着了火似的從舒望懷裡掙了出來, 一疊聲的“我討厭你碰我!”, 舒望呆呆的看了看自己的衣飾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猶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離非。那一刻, 臉上的面具像是火熱的烙鐵, 一刻也戴不下去。
舒望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碰宮琪了, 她那般破碎的表情看在他的眼裡成了光鋒的利劍,傷的他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 宮琪卻是忽的睜大了眼睛望着他,慌手慌腳的又爬過來死死的抱着他的腳。
“離非!離非!宮琪想見舒望!琪兒想見舒望!你帶我去好不好,我求你!我求你!”枯骨一般的手胡亂的攀上他的身子,生怕他一個不願意如她之前推開他那般把她也推開了,只是不厭其煩的說着懇求的話。
“琪兒……”
“寶寶沒了,琪兒沒用,琪兒對不起他……”她聲嘶力竭的撲在他的懷裡說了這麼一句話,他所有想說的話,全都變的蒼白無力。
他時常告訴着自己此生再不能有負琪兒,這一刻,他的承諾卻已經成了屁話。他說過,琪兒不能有一點點的事,否則他不知道怎麼原諒自己,這一刻,他已然沒了被原諒的資格。
琪兒對不起他?……笑話……
第二日清早,再沒人見過舒望和宮琪,向來杳無人跡的暗閣之中愈發的冷清。舒望抱着昏睡的宮琪離開的時候,避着所有人的耳目,卻惟獨進了內閣之中,在沉睡的舒然的枕邊,放了三樣東西。
一件墨黑銀邊的錦服,一面金色銀火的面具,一張江湖聖物鳳凰令。三樣物件整整齊齊的放在牀頭,舒望離開的時候,甚至未曾看過一眼。
“秦凰樓你不要了,鳳天閣你也不要了,那麼然兒呢?一起全都不要了?”舒望一定知道他沒睡,舒然便開口,做了這番委婉的挽留。
“琪兒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還留着這些做什麼?”
舒望回的舒然的話,眼裡卻一直只容得下懷裡的人一個人的影子。懷裡這麼輕的重量,真的讓他有種世界都塌掉的感覺,那些厚重的負擔,至少此刻,他真的想全都放下。他一直沒想過,沒了她,他會這麼輕而易舉的便累了,真的萬分的想陪着她一起休息……
“……然兒知道舒大哥只是一時的心灰意冷,這些東西然兒暫時替你保管,舒大哥可會盡快趕回來?”舒然坐在牀邊,沉目望着舒望,口氣是嘗試的妥協。
“琪兒好了,我便回來……”
“若是她一輩子都好不了的呢?!”他已然有了逼問的意味。
“琪兒若是好不了,就讓這個天下陪着琪兒大病一場也罷。”
舒然瞪大着眼睛瞪着舒望,“舒望!你說的什麼話?!”
“……”舒望緊緊的抱着懷裡的宮琪,回身看着舒然的時候,眼裡終是有了愧意,“然兒,也許真的是我太天真,世間本無兩全法,不負蒼生不負卿終歸是我一個人的癡心妄想。負了琪兒,逆了天下,都不是我所願,老天只讓我選一個,我真的……沒辦法!”
舒望轉身離去的時候,直到走出了暗閣好遠,舒然的呼喊聲才遠遠的飄了過來。
“舒望!兩個月!我給你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你若是再不回……”
後面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再也聽不見,舒望皺了皺眉頭,卻也沒凝神細聽,然兒的心思,他向來都是通曉的,不是麼?
舒望低眉看了眼懷裡沉睡的宮琪,眉峰起着皺,脣角是萬分輕柔的笑意,“琪兒,我們走吧……早就該走了……”
短短的幾個字,把所有的笑意盡數掩了去。
浩瀚的雪色天地間,兩抹燦然的白衣倏忽之間便像融在了一片白雪之中,淡去了一切的痕跡,即便舒然再努力的瞭目遠望,除了落落素雪,再無他物。
滿目的雪原,忽的趁着暗閣有些微的空洞,連着心底也泛起了空落。走的這般決絕,他該是怨,該是恨的吧?爲了個女人,居然什麼都放下了,該是罪大惡極吧?
零星的落雪,漸漸的撒了舒然滿身,靠着暗閣的門,舒然的眸色忽的有些幽怨,着實令人捉摸不透。
他一直覺得,天下、私情在舒望心底是一直有着涇渭分明的分界線的,卻原來只要兩條界限混爲了一潭,連舒望都會迷失方向。也許他的舒大哥本就是平凡人,猶豫、徘徊、哪怕是犯錯都是他的權利,他卻一直用他的身份,用他對他特殊的關愛,明爭暗鬥的把他應有的權利剝奪殆盡。在他心底,他該是神,犯不得一絲錯,他該認清他的責任,何舍何得,要不得一絲猶豫,兒女情長,皆應是奢念。
也許,今日這一別,他應該明白了,他對舒望終是看錯了?
亦或是,他對他的要求本就太過於理不合?
那時的舒然,一個人回到內閣中,坐在桌子邊不言不動的,不知道在想什麼,當他拿起茶壺想倒杯熱茶水暖暖時,茶水卻是早就涼了。
桌上,放着兩株草藥,一株千山藥雪,一株蒼山玉蘭,卻是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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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之中,要屬明月樓最是風月無邊,而明月姑娘姿麗容妍,自是明月樓當之無愧的花魁娘子,豪門子弟常常爲其神魂顛倒,若是得見美人一笑,怕是要迷魂個把天,若是能芙蓉帳內享那一夜軟玉溫香,更是花那百兩銀子也算不枉。而近來,這明月姑娘的裙下之臣已是多日不曾得享這銷魂滋味了,一甘風流子弟無不是心癢難耐,今日竟是齊齊聚首到了明月樓,爲了一個女子,硬是要討要一番說法。
明月樓內,來人多是官宦子弟,個個是位尊身貴,而那一襲明藍衣衫的公子哥劉媽媽更是一眼便認了出來,京州府尹的大公子,平日裡最是靠着財大氣粗仗勢欺人,這會多半是要給明月樓使絆子了。
劉媽媽暗歎倒黴,這會兒只得賠着笑,纔剛迎上去,那府尹安大公子竟像是一點耐心也沒有似的,直接從懷裡掏了一沓銀票砸到了桌子上,喝聲道:“劉媽媽,我安齊廢話不多說,就照着明月樓的規矩來,價高者得!今個兒這麼多位公子在這,本公子還要請大夥一塊兒樂樂的,這一千兩劉媽媽趕緊收着了,便快些叫那明月姑娘下來吧!莫要公子們好等!”
這番話,倒是聽的一旁跟着來的公子們怔愣了半晌,卻是俱都立馬的喜上了顏色。
“安公子太客氣了!哪好讓公子這般破費啊!”
另一人加緊附和道:“就是就是!雖說公子家底殷實,縱那明月姑娘再是國色天香,也不過一介風塵女子,身份自是卑微的很,這一千兩倒是不值了。”
安公子哈哈兩聲,愈發春風滿面,“陳公子,秦公子說笑了,我這一千兩買的乃是和各位同桌共享的機會,這可是千金難求,何況區區一千兩!大家因這明月姑娘齊聚一堂,我堂堂府尹公子怎好薄待了各位?這一千兩花的自是值的!”
“安公子果真是出手闊綽啊,不愧爲府尹之子!那大夥可就厚顏消受了。”這般好事,自是有人討好不迭。
那安公子更是聽的中意,卻不料那劉媽媽半天支支吾吾的,愣是沒個表態,又不禁怒道:“劉媽媽還杵在這做什麼?!還不快去請明月姑娘下來!”
“這……”劉媽媽擦了把汗,爲難道:“公子們有權有勢的,劉媽媽我確實在開罪不起,可這明月姑娘已經被人包下了,這會兒正……”
安公子不耐道:“那人出的起我這價麼?!按規矩他該給我滾!”
劉媽媽愈發的爲難,半天只得道:“不敢瞞公子,若是按規矩來,那位公子出的可是這個價啊……”
說吧,竟是豎了兩根手指。
“兩千兩?!”安公子噎了會,眼睛也瞪大了一圈。
一旁的人也是詫異不迭,“好傢伙!竟有人比安公子出手還要闊綽啊!”
“也不知那人是何身份?隨手便是這個價,當真是威風了!”
那邊安公子,聽的這番話,不由的面色青了又青,他海口都誇了,說要與這些公子同享那美人的,這會兒爲了那番薄面,只要好好牙,又從懷裡掏了沓銀票。劉媽媽一見這架勢,卻是賠着笑,連忙阻止了。
“各位公子……要不改天再來?……那位公子出的可不是兩千兩銀子啊。”
那安公子一聲嗤笑,“不是兩千兩銀子,還是兩千兩金子不成了?!”
劉媽媽動了動嘴,愣是沒再出聲。懂了這層意思,安公子那張臉更是憋成了豬肝色,一甘同來的官宦子弟也是齊齊的沉默。晾這安公子再是財大氣粗,這兩千兩金子還真不是想拿便拿的出來的。
明月樓裡的氣氛,霎時有些尷尬,一羣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俱都等在原地,巴巴的等着那安公子表態。安公子瞥着四下的目光,愈發的覺得有似火灼,一張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當真精彩。
“那人在幾號房?”
“呃?”劉媽媽一聽這安公子陰森森的語氣,大嘆不好,吞吞吐吐道:“這不好吧?……”
“老子管你好不好?!”
安公子已是窩不下火了,財勢他比不過去,這會兒就只得權勢壓人了。這般一來,安公子愈發的惡聲惡氣,“趕緊把那人交出來!否則我叫我爹查封了你這明月樓!看你還拿什麼做生意!”
“這!”
劉媽媽已是一臉慌張,安公子卻是半分也等不得了,當即就上了樓,見着門就踹,惹的姑娘、賓客們大驚失色,不少人竟是半掩着衣衫逃出來的。
“哎喲!我說安公子,使不得啊!哎喲!我的祖宗喲!”
劉媽媽好一番跳腳,眼見那安公子那隻臭腳已是朝着西廂的房門踹過去了,剛想開口阻止,卻見那西廂房門開了又合,竟是從門縫上斜飛出一把繪有桃花的摺扇!摺扇堪堪從安公子的髮梢擦過,直接定在了對面的圓柱之上,入木足有三寸!
安公子鬼叫一聲,腿腳直髮軟,還沒跌下去,耳側一縷烏髮卻是齊齊削掉了半截!再是抵不住,那安公子是嚇的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好生狼狽。底下一幫子吶喊助威的公子哥這會兒更是傻了眼。
“安公子趕緊走,要是再這麼擅闖,我手一抖,要是傷着了公子不該傷的地方,只怕公子以後想要那尋花問柳也難!”
磁性略帶微喘的聲音分外的好聽,一甘衆人卻是聽的打了好些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