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瑗出了榮德閣,在竹林青石小徑上同世子夫人行禮辭行,便帶着橘紅回了拾翠館。
榮氏卻忍不住矗立遠眺,望着那抹石青色背影愣神。
她身邊貼身服侍的大丫鬟花忍笑道:“夫人,您瞧什麼呢?”
榮氏回神,眼眸的光澤意味深長:“五年了,老夫人賞了多少好東西給瑗姐兒?可是你瞧她,一件石青色灰鼠裘披風穿了五年;只要不出門,從來不施脂粉,頭上總是那支金蓮花開一點油簪子……”
花忍不明所以,只得笑道:“九小姐長得漂亮,素淡妝扮也好看……”
榮氏感嘆:“是真的漂亮。從前覺得太妖冶了,如今瞧着,聰明又漂亮,她應該有個更好的前程。”
花忍便更加不明瞭,又不敢深問,只得攙扶着榮氏,陪着笑。
沒走幾步,遠遠瞧見數名丫鬟婆子簇擁着兩名華麗身影往榮德閣來。
穿着五彩緙絲纏枝石榴花蕊吐嬌紋披風的明妍少女,攙扶着穿寶藍色添香稠如意雲頭褙襖的四旬婦人,腳步輕柔往老夫人這邊來。
是二房守寡的馮氏和十七歲的五姑娘薛東蓉。
身後跟着她們各自的丫鬟、婆子。
看到榮氏,二夫人馮氏和五小姐薛東蓉紛紛行禮,榮氏忙還禮。
“剛剛在娘那裡陪坐,屋裡還有點事,就先回了。”世子夫人榮氏笑着跟她們寒暄幾句,便錯身而去。
二夫人馮氏和薛東蓉到了榮德閣,小丫鬟忙給她們撩起氈簾,給她們行禮,然後無聲衝她們擺擺手,指了指裡面。
二夫人和薛東蓉明白,輕手輕腳進了東次間。
寶巾、寶綠和詹媽媽都在東次間,內室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三人屈膝給二夫人母女行禮後,詹媽媽笑着對馮氏道:“二夫人,侯爺和老夫人說話,怕一時半會說不完。您要不先回去,遲了天暗下來,路結凍不好走。”
她的聲音極輕,說話時不停衝內室使眼色。
二夫人和薛東蓉自然明白。
二夫人臉色微黯,正欲說什麼,薛東蓉拉住了她的胳膊,搶先一步道:“我們就先回去了,明早再來給祖母問安。”
詹媽媽恭聲道是。
二夫人便不再多言,轉身要出去。
詹媽媽親自替她穿了木屐。寶綠、寶巾忙服侍薛東蓉穿了木屐,親自送她們母女出門。
出了榮德閣,二夫人便讓丫鬟們遠遠跟着,只由薛東蓉攙扶着她。
“蓉姐兒,你說,侯爺和老夫人到底是什麼意思?”二夫人聲音輕如蚊蚋,“上次我們來,明明聽到內室侯爺和瑗姐兒的笑聲,詹媽媽擋着不讓進,說侯爺病了;今日你大伯母和瑗姐兒剛走,又不讓咱們進。這是專門針對咱們母女的嗎?”
薛東蓉攙扶着母親,笑容恬靜:“娘,您想多了,湊巧而已。”
“你這孩子,心怎麼如此大!”二夫人的聲音不由微高,“你父親不在,咱們孤兒寡母,生死都在旁人手裡。侯爺和老夫人在還好說,將來侯爺歿了,誰管咱們娘們死活?”
“娘!”薛東蓉壓低了嗓音,“祖父身體健朗,您別再說這種話,叫人聽到,平添口舌。”
二夫人也後悔自己的失言,忙打住不提。
“娘,我知道您替女兒擔心。”薛東蓉見二夫人臉色依舊微沉,笑着寬慰她,“祖母向來心中有數,哪怕……哪怕真的換瑗姐兒進宮,祖母亦會彌補耽誤女兒這些年的光陰,替女兒尋門好姻親……”
母女二人向來不隱瞞什麼。
薛東蓉的婚事,她自己是清楚的。
她留下來這些年,二夫人跟老夫人和世子夫人提過數次,對方雖未明言,卻言語間暗示二夫人,薛東蓉的前程不可限量。
二夫人心中就隱約明白。可是沒有準信,她不放心,好幾次追問世子夫人,世子夫人總是不肯明說。
去年端午節的後幾天,世子夫人陪老夫人進宮謝恩,回來跟二夫人話家常,二夫人又提起蓉姐兒的婚事,世子夫人禁不住她磨,就道:“前日我陪娘進宮,貴妃娘娘還說起,從前家裡姐妹,大些的都出閣了,餘下那些小的她都太不記得,唯獨記得蓉姐兒,問蓉姐兒好不好。你啊,守着女兒過幾年貼心日子吧,要是哪日榮華富貴了,再見面,三拜九叩,唯有君臣,哪有母女啊?”
二夫人聽了,眼角直跳,心終於放了下來。
薛東蓉是要留到元昌四年選秀的。
明年五月,便是選秀的日子。
可最近老侯爺和老夫人不太正常,好似躲着她們母女;又有老夫人極度寵愛瑗姐兒在先,二夫人心中便不安。
昨夜桃慵館出事,二夫人亦被丫鬟吵醒,跑來看了。可等她到的時候,人都散了,她一頭霧水。
今早又聽說把薛東婉送去了靖遠庵修養,她就更加糊塗了。再三思量,二夫人沒有告訴薛東蓉,就打發薛東蓉身邊最機靈的銀杏來老夫人屋裡探聽情況。
薛東蓉十歲那年一場大病,二夫人就把女兒接到自己的和寧閣照料。老夫人憐憫她守寡不易,讓人擴建了和寧閣,在旁邊多添了四間耳房、四間抱廈,讓她們母女相依。
母女倆住在一起,丫鬟都是彼此共用的。薛東蓉身邊的銀杏比二夫人身邊的丫鬟都機靈,有什麼難辦的事,二夫人就吩咐她去做。
後來薛東蓉知曉後,皺眉說這件事不應該,老夫人只怕不想旁人知道,二夫人就心有慼慼焉。
現在來請安,老侯爺和老夫人是不是因爲今早的事惱了,還以爲是薛東蓉派人來的?
要是因此耽誤了她的婚事……
二夫人越想越怕,反手緊緊攥住了女兒的手:“蓉姐兒,你可別糊塗,過了年你都十八了,門當戶對的婚姻難尋了,極可能是給人做繼室,娘捨不得,你可是侯門千金!再說,進宮了,有朝一日你做了皇貴妃,薛府上下都要給你叩首行禮,這纔是你應得的前程!”
薛東蓉的手微顫,心口似萬箭齊攢的疼。
所有人都覺得那是好去處,所有人都以爲那是極其尊貴,可誰又想到一朝紅顏未老恩先斷的悲涼?
就算聖寵永存,可皇宮是血肉模糊的戰場。爲了活下來,沒有姊妹情,沒有母女情,沒有夫妻情,只有爭鬥,只剩下無聲的謀算,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連睡夢都不得安生。
經歷過的人,纔會懂得!
不,她不進宮!
可母親盼的不是薛東蓉給她帶來什麼,而是盼薛東蓉能一生富貴,這份真心實意的母愛,她又怎麼潑母親的冷水?
“天快黑了……”她攙扶二夫人,腳步不由加快,“娘,您放心吧,祖母不會讓瑗姐兒進宮的。只要瑗姐兒進宮,得了聖寵,那些文臣定要把當年韓家的事翻出來。參瑗姐兒一本佞妃禍水,她命不長久!祖母肯定想到了,她捨不得的……”
二夫人聽了,不由大喜,拍着薛東蓉的手:“我怎麼忘了這茬?那個韓氏,倒是替咱們母女做了件益事呢……等你進宮成了皇妃,娘要燒些紙錢給她。”
薛東蓉聽着母親不着邊際的話,有些啼笑皆非。可總算把母親的不安安撫下來,她微微舒了口氣。
這一世,她誓死不進宮!
薛東蓉的目光不由望向拾翠館的方向,拳頭微攥,長得那麼美麗的薛東瑗,既然上天賜予她美貌,就讓她去皇宮受聖恩,將來母儀天下吧!那些虛榮,她薛東蓉再也不要了!
韓家的事,皇族想掩飾都來不及,那些文臣看似個個直言不諱,錚錚鐵骨,卻最懂帝王心。誰敢提當年韓氏女的事,誰便是死罪,什麼韓氏成爲薛東瑗進宮的障礙,只是薛東蓉哄二夫人的。
“瑗姐兒,你要謝謝我,我再也不同你爭那個機會了,再也不羨慕……不嫉妒你的一切了。”薛東蓉想着,臉上的笑容越發恬靜淡雅,她攙扶着體態豐腴的母親,一步步輕盈回了和寧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