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淨明亮的洗手間裡只有她們兩人,水龍頭的水嘩啦啦流得歡暢,陳眠沒有回頭,目光凝視在在一塵不染的鏡子裡,對視顧琳的視線。
從事發至今,陳眠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面對顧琳,她心情很複雜。
顧琳率先打破了沉靜,“我想不到你本事這麼大,竟然能請得動唐崢。”
陳眠抽了紙巾細細擦拭手指上的水珠,不慌不忙,“關於顧芮的事情,我很抱歉。”
事情真相如此,錯了就是錯了,她不會逃避,該承擔的責任必然會承擔,但是該爭取的,也定不會放棄。
“我跟你說過,你會害了二哥,”顧琳走到盥洗臺上,“他和你一起,身後要承受多少,你爲他考慮過嗎?其他人暫且不提,他大哥呢?弟弟娶了害死他老婆兇手的女兒,每日看到都會是煎熬,你要他們兄弟反目?”
顧琳側過身,目不轉睛看着她,“他早晚會累了,倦了,最後你們會幸福?”
“你說得很對,跟我一起確實會很累,”陳眠也贊同她的觀點,這些無可否認。但有一點顧琳錯了,那就是她不會只想不做,瞻前顧後,“但是沒有努力過爭取過,又怎麼會知道最後結果如何?”
陳眠緋脣微翹,露出一抹自信的弧度,“這跟你一直想要拆散我和溫紹庭,是一個道理,你覺得呢?”
顧琳盯着眼前這個女人,一時間竟然覺得她耀眼得令人嫉妒。
她分明長得一張不算出色的臉,然而那雙溫淡的眼睛總是很亮。發着光,彷彿永不會熄滅的星辰,竟讓人移不開眼。
心底深處,莫名地衍生出一種自卑。
“陳眠,你真自私。”顧琳吶吶道。
陳眠頷首,“我一向自私,這一點我從未否認,也不會羞於承認。”
顧琳頓時無言以對。
“我先走了。”
陳眠拿起一旁的包包,來開洗手間的門走了出去,卻看見了一個身形頎長氣質不凡的男人倚牆而站,看見陳眠,狹長的眸底竟綻放出一絲笑意。
稍縱即逝的情緒,快得讓人來不及捕捉,以致於更像是一種錯覺。
陳眠眉頭微顰,淡淡收回目光,轉身離去。
顧琳低頭看着水槽裡的水波,只覺得那輕微晃動中,陳眠那一張璀璨的笑靨揮之不去。
她忽然有點明白,自己跟她最大的不同。
面對自身各種不完美,陳眠勇於承認,並試圖克服,她人性裡的陰暗面。沒有高牆遮圍困,所有的光明都能直射到底,一覽無餘。
而她,從小就害怕自己不好的裡面被人發現,害怕被討厭,害怕屬於自己的東西被搶走,這種害怕隨着年紀的增長,變得愈來愈厚,最後將那一角的陰暗埋藏起來。
如果不被人發現,確實也沒有什麼不好,然而當這個地方被人入侵。她便兵敗如山倒。
所以她當年纔會被韓維利用,受他掣肘。
顧琳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和陳眠比較起來,卻驚覺自己樣樣不如陳眠,心中甚至對她有一種欣羨,羨慕到近乎於嫉妒。
“咔擦”一聲,洗手間的門被鎖上,顧琳一驚,擡頭望着鏡子裡朝自己靠近的男人,神經倏地緊繃,撐在盥洗臺邊上的手不自然地曲起。
男人穿着鐵灰色的襯衫,沒有系領帶,領口的鈕釦鬆開兩顆,隱約可見他性感的鎖骨,這麼瞧着,及慵懶又野性。
她一動不動看着他,緊繃的下頜卻出賣了她真實的情緒,男人低笑一聲,下一刻,她整個人往後轉了去。
頎長筆挺的男人居高臨下立於她的身前,英俊的五官似笑非笑,那雙宛如鷹隼般黑色銳利的眼眸盯着她。
深邃幽暗,令人心悸。
顧琳分不清是害怕,抑或是其他。
“韓維……”你怎麼會在這裡?
“嗯,是我。”他淡淡道,用他因爲玩槍而長了老繭的食指輕輕摩挲着她的耳垂。
粗糲,引得她輕顫。
男人牽起脣角,他在笑,眼底卻是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紋,冷寂凍人,“我出現在這裡……你很意外?”
“你不是有工作?”她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
“嗯,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
顧琳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到她和陳眠的對話,她有些慌,“你什麼時候來的?”
男人俯身慢慢地靠近她,徐徐沉沉的嗓音貼着她的耳朵響起,“你是說,來法庭,還是來這裡?”
所以,他是早就出現了?離的太近,他的呼吸擾亂了她的思維,顧琳想退,卻撞上了身後的盥洗臺,掌心觸摸到一片涼意。
男人的眸色像潑了墨,愈發深沉平靜。“二十分鐘。”
“什麼?”
他微涼的脣帶出熱熱的氣息,有種驚心動魄的冷,“你看着那個男人。”
顧琳胸口一窒,臉色唰地發白。
她確實盯着溫紹庭看了很久,但是她根本不知道那中間長長的發呆,到底有多長,所以,他是一開始就在看她,一直看着!
“給你機會,讓我消氣。”
“韓維……這裡是洗手間……”顧琳的話剛說完,外面就有人在開門。
“咦?怎麼被鎖住了?”
顧琳慌了神,眼前的男人卻置若罔聞,危險的目光泛着冷光。
“我們回去說……唔……”
脣被兇狠的吻住,他的大掌扣住她的臀部,下一刻,她就被抱坐在了身後的盥洗臺上。
她是他的掌中玩物,根本無處可逃。
“別讓我再看到你用那種眼神看他,否則我可不知道自己會做出點什麼來,明白?”
顧琳衣衫凌亂,狼狽不堪,而眼前這個男人卻連襯衫都不起皺褶,平整如初。
他抽過紙巾細心幫她擦拭。又幫她整理好衣服,抱了下來,在她眼角印下一吻,“記住我的話。”
顧琳咬着脣,看着他轉身開門而去,在外面等着的女人忽然看見一個英俊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均是嚇了一跳,再看到顧琳,目光頓時變得幽深曖昧。
顧琳轉身洗了一把臉,鎮定從容地越過她們,腿有些軟。下身那種感覺很不舒服。
遠遠的看見陳眠和溫紹庭。
韓維是真的因爲自己纔不動溫紹庭麼?顧琳笑自己太過天真,這根本就是不可能。
他是爲了讓她親眼看着溫紹庭和別的女人恩愛,徹底死心!
他早就預料到溫紹庭的選擇,結果在他的預料之中,所以他纔會幫她!而自己,竟然到這一刻才徹底明白!
……
最終,陳永華被判了三十年的量刑。
三十年,那麼漫長的歲月,誰知道最後會如何?
陳眠看着被帶走的父親,除了接受,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只希望他可以熬住,爭取牢役期間可以繼續爭取減刑,能夠重建天日。
陳眠朝唐崢伸出手,“謝謝你,唐律師。”
這一次,唐崢並未拒絕,淡漠與她輕握一下,甚至難得開了口安慰了一句,“服役減刑很常見,你爸爭取出來希望還是很大。”
陳眠怔楞住,大概是沒想到他這個人竟然會安慰人。雖然口吻冷冰冰的,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陳眠看見他拿着手機陰沉的臉變得惱怒,步伐匆匆地離開了。
陳眠輕笑,估計能讓唐崢那張冷臉變得精彩莫測的,也只有那個叫溫涼的小女孩吧。
“在看什麼?”溫紹庭的聲音驀地從身後響起,她回過身,輕輕搖頭,淡笑着,“沒什麼。”
“老太太在等着,走吧。”他神態自然地摟過她的腰。輕輕一帶。
暴雨已經過去,天邊的烏雲散去,湛藍的天空恢復了晴朗。
一場大雨過後,原本沾滿灰層的空氣變得清晰潮溼,令人身心都舒暢幾分。
老太太看見他們出來,笑着道,“今天回去一起吃飯。”
陳眠對面老太太的時候,還是有點緊張,一旁的溫紹庭點頭應和,“好,先上車。”
他們是從後門走出來的,爲的就是防止記者圍堵。
車子開過,陳眠轉頭看向外面,不經意地竟然又看見了那個男人,擦視而過,短短的一瞥,總覺得那個男人給人一種莫名的心悸。
陳眠盯着後視鏡,蹙眉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怎麼了?”
“你有看見剛剛那個靠在路邊車上的男人嗎?”
“沒注意,”溫紹庭擡眸凝着她,“你認識?”
陳眠搖頭,“不認識,不過給人的存在感很強。”
視線逐漸遠離,在拐彎前一瞬,陳眠似乎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太遠太小,她覺得應該是自己看錯了。
“在你老公面前強調另外一個男人的存在感,溫太太,這樣合適?”溫溫淡淡的嗓音有些酸酸的味道。
陳眠側過頭,蹙眉看着男人的側顏,對於他這種佔有慾感到好笑。
見她脣角晚起,他目光柔和,淡淡道,“你得有個心理準備,溫睿的情緒不太好。”
陳眠神色微頓,輕輕了應了一聲,“嗯。”
“小孩子的心思沒有那麼複雜,時間長一點就過去了,”他騰出一隻手扣住她的,五指張開,與十指相纏,“他是真心喜歡你的。”
“我知道。”
但是想起那天造成他傷心的哭泣,陳眠還是覺得心口壓抑。
……
溫宅。
溫睿坐在地板上看動畫片,阿牧趴在他的身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聽到動靜,它瞬間睜開眼,擡起了頭,嗖一下就往門口衝去。
阿牧是溫紹庭在部隊裡的隊友送的,還沒斷奶就被他帶在部隊裡養了一個星期,後來實在不方便,他帶回家打算丟給老太太,結果顧芮看見了,喜歡得不得了,所以後來就由顧芮養了,但是每次溫紹庭出現,阿牧總會很熱情。
看着搖頭擺尾的阿牧,溫紹庭打了手勢,它就變得乖乖的了。
陳眠之前也好奇地問過溫紹庭,爲什麼阿牧會對他的指令那麼敏感,而且執行力那麼強,溫紹庭告訴陳眠,在部隊裡,他曾經被罰去照顧軍犬,甚至被尚未馴熟的軍犬追着跑……
溫睿還在生溫紹庭的悶氣,這幾天還一直跟阿牧耳提命面,不能理會溫紹庭,結果阿牧這狗腿東西,壓根倒貼貨,溫睿越看越生氣,連一條狗都不肯聽他的話,這個家,他真的是一點地位都沒了!
對於溫睿氣鼓鼓視而不見的模樣,溫紹庭居高臨下睨着他,語氣嚴厲,“溫睿,你的禮貌呢?”
溫睿撇開頭,繼續盯着電視機,抿着小嘴就是不開口叫人。
“溫睿!”聲音重了幾度。
陳眠被他冷厲的口吻驚到,伸手扯了下他的袖子,蹙眉道,“你太兇了。”
溫睿也是被嚇得脖子縮了一下。
溫紹庭卻不爲所動,“你是不會開口叫人了?”
溫睿心裡本來就難受,被溫紹庭這麼兇巴巴的盯着,頓時委屈極了,他將手裡的遙控器扔到一旁,蹭一下從地板上站起來,小小的個子,甚至不及溫紹庭的腰高。
他仰着頭,眼睛紅紅的,大聲說道,“你憑什麼管我!你又不是我親爸!”
如果是親爸爸,纔不會這麼兇他!
這話一出,陳眠看見溫紹庭頓時變了臉,溫漠的臉彷彿暴風雨來襲的前奏,她忙拉住溫睿,將她拽到身後護着,“溫紹庭,他還是一個孩子,你這麼會嚇着他的。”
哪知溫睿根本就不領情。他掙開陳眠的手,像一隻小刺蝟,“也不要你管我!你都不是我爸媽,根本就不會在意我!”
“溫睿,看來最近是我太縱容你了!”
陳眠僵楞一下,外面剛走進門口的老太太也聞聲趕來,正好看見了溫紹庭一把將溫睿從陳眠的身後揪出來,單手拎着他的衣領就往樓上走去。
“溫紹庭!”
“老二!”
陳眠和老太太同時開口,但溫紹庭顯然是不打算理會。
兩個女人邁步追上去,老太太卻胸口一陣絞痛,差點就摔倒了。李嫂和陳眠同時扶住。
“李嫂,老太太的藥呢?”鄭穎有心臟問題,所以陳眠看見老太太捂着心口,再看她的模樣,大概也猜測到她的心臟不好,“快去拿藥過來!”
“好……好的。”
陳眠把老太太扶到一旁坐下,正要給她倒水,老太太久拉住了她的手,“小眠……你……你去看看溫睿。”
“可是您……”
老太太順了一口氣,“我沒事,歇會兒就好了,你快去,別讓老二罰孩子。”
陳眠看見李嫂匆匆趕了回來,點點頭,“您別太激動,他知道輕重的。”
話是這麼說,但溫紹庭剛那個表情跳過冷峻,連陳眠都不知道他動怒起來會不會沒輕沒重傷着了孩子。
陳眠趿着拖鞋往樓上跑去,剛到走廊裡,就聽見了溫睿哭喊的聲音,“你們都是壞人!我不要你們了!我要我爸爸媽媽!嗚嗚嗚……”
陳眠心驚,想要推開門。卻發現被反鎖了,她用力拍門,“溫紹庭!你幹什麼?把門打開,別打了!”
“還不知道錯?”男人沉聲響起。
“我討厭你們!”
“你打吧,打死我好!反正你們也不要我!”溫睿越揍越起勁,像是起了反骨一樣。
“溫紹庭,你開門,他還小,你這麼打也沒用!”陳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本想着好好哄溫睿,讓他慢慢接受自己,結果溫紹庭這麼一頓揍,簡直就是火上澆油。
李嫂拿着備用鑰匙遞給陳眠,“二少奶奶,用鑰匙開門。”
打開門,就看見溫睿被溫紹庭單手扣在腿上,褲子被褪下,白嫩嫩的小屁股被打得紅彤彤的,五指印重疊起來,可見他的力道一點也不虛假。
陳眠上前將溫睿從他腿上抱過來,“你是不是瘋了?”孩子的肌膚那麼嫩,這麼打下去,腫痛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消的。
溫紹庭黑沉的臉色隱隱藏着幾分戾氣,“把他放下,都出去。”
陳眠抱着溫睿就轉身,溫紹庭拉住她,“你別管他。”
“你下手那麼重,不及時處理,明天他連坐都不能坐了,”陳眠不怕他,“差不多就行了,你嚇着他了!”
溫睿嚶嚶哭着,趴在陳眠的肩上抽抽搭搭的,李嫂看着他皺成一團的小臉,也心疼不已,“二少爺,小少爺身體本就不好,經不起折騰的。”
溫睿哭的眼睛腫成了櫻桃,鼻子也紅彤彤的,陳眠幫他搽藥的時候,小身子一抖一抖的,陳眠也難受得厲害。
“木木,你二爸是被你傷着心了纔會這樣,你別生他的氣。”即使不是親生的兒子,但是這些年溫紹庭一直將他視如己出,做盡了父親的責任,溫睿剛纔那麼說,難免會讓他動怒。
很久以前,溫睿也是因爲親生父親這個問題捱過溫紹庭一頓狠揍,打那之後再也不敢提他不是他爸爸這茬,今天再犯,下場依舊慘烈。
溫睿趴在枕頭上抽泣,“我討厭你們……我要我爸爸媽媽……”
他哭啞了聲音,聲音斷斷續續的。
陳眠呼吸微重,喉嚨梗了下。
她摸着溫睿的頭,“木木,你別討厭綿綿好不好?”
溫睿避開她的手,“都怪你爸爸害死了我媽媽,我纔會沒有媽媽的……我討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