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兩點左右, 之前一直昏睡不醒的沈苒苒突然在牀上掙扎了起來,抽搐般的不時仰起脖子,自喉嚨口發出了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 這使得原本坐在一旁已經睡過去的馮瀚澤頓時驚跳起身, 可剛俯身而下就被沈苒苒吐得個正着, 整個上身頓時污穢一片。但他卻來不及管這些, 而是一手扶起沈苒苒的頭, 另一手則拿起地上的垃圾桶接住了沈苒苒再一撥的嘔吐。
另一旁坐在椅上休息的沈媽媽這時也被驚醒了,大驚失色地奔過來幫助馮瀚澤。
按動了牀頭的緊急鈴,醫生和護士的腳步聲, 也驚醒了蜷在走道的長椅中睡過去的安若素。
她睜大雙眼看着大隊人馬雜踏而入的腳步,不自覺得也跟着移到了病房的門口。
衆人亂作一團, 馮瀚澤身着灰色外套的身影, 被夾雜在裡面, 隱約地閃動。
她竟不敢上前去幫忙,害怕沈媽媽看到她反而會動氣, 害怕沈媽媽看到站在馮瀚澤身邊的她,會連同馮瀚澤也一起被討厭掉。
然後,馮瀚澤被沈媽媽趕了出來,雙手支愣着,帶着整個胸口的嘔吐物, 踩着雲一樣虛浮的腳步緩慢地走了出來。
“怎麼樣阿澤, 苒苒她……”安若素迎住他, 小心翼翼地問他。
“腦震盪症狀。”他只輕聲地這樣答了一句, 然後便沉默了, 眼圈底下好大一片青紫,看上去, 像是累極了也是倦極了的樣子。
“走吧,幫你先洗洗去……”說着,安若素一把牽起了他的手,啊,好涼!好涼的手……安若素的心頓時疼成了一團。
“不用了,我想呆在這裡,”說着,馮瀚澤有些無力地脫下了身上弄髒的外套,捲起一團後扔到了地上,然後就想重新返回病房,可是沒走兩步,他就突然伸手撫上胸口滯住了腳步,然後身體便跟不倒翁似的搖搖晃晃了起來。
“阿澤……”安若素整顆心都揪了起來,立馬飛奔過去扶住了他差點就要虛弱倒地的身體,口裡則萬分心痛地一連聲地問他,“你怎麼樣?胸口痛了嗎?需要吃藥嗎?”
馮瀚澤費力地搖了搖頭,但是身子卻還是半天沒能直起來,自嘴裡發出的那些雜亂無序的喘息聲,低沉黯啞得就像是在暗夜裡孤獨的獸吠,一波一波,透着無比的沉痛和焦灼。
安若素趕緊扶着他移到一旁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真的不用吃藥嗎?”她一邊這樣問着,一邊擔心地觀察着他的臉色。
馮瀚澤還是搖頭,鐵青着臉緊蹙眉頭,半晌才應出一句,“沒事……只是有些心悸……不要緊……”然後,就又閉上了眼,微微地咬起了牙,看得出是正在拼力地忍受着極度痛楚的不適,額上因此也迅速地浮出了一整片的虛汗。
安若素沒敢再吵他,只是幫他把身體躺平,將他的頭放在了自己的腿上,然後,再用自己的左手代替了他那隻緊揪胸口的手,一下一下的幫他輕撫。
終於,漸漸的,呼吸聲變得有些緩和了下來,胸腔裡的心跳也不再像剛剛的那樣雜亂猛烈了,安若素低頭看了看馮瀚澤,發現他的臉色,也正在慢慢地趨於平復之中。
只是眼神清亮,幽深的兩隻瞳仁猶如兩汪夜色中的湖水,泛着冰藍色的冷光,讓人無法直視,安若素愣愣地看着馮瀚澤的這道眼神,怎麼就忽然間覺得,他好像正在漸漸的離自己遠去了似的,於是心頭一緊,不可抑止地飄起了一抹無邊無際的酸澀。
“阿澤,越到這種時候,就越要注意自己的身體知道麼?”她這樣輕輕地說了一句,“如果苒苒醒了,卻又發現你病倒了,她會難過的……”
馮瀚澤沒有應,依舊閃亮着眼神,怔怔地看着頭頂處那一大片灰白色的天花板。
此時,他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安若素真是一點譜都沒有。
病房內依舊在響徹着雜踏的腳步聲,醫生正在奮力救治沈苒苒當中,而她的阿澤呢,最終,卻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素素,你知道嗎,苒苒她,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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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懷疑馮瀚澤對沈苒苒的感情,包括安若素也是一樣。
“第一次見到苒苒,她才五歲,來到我家後就一直躲在她媽媽的後面,像只膽小的小老鼠一樣瞪着兩隻大眼睛看着我,她媽媽叫她跟我握手她也就乖乖地向我伸出手,可是我卻理都沒理她就管自己跑掉了……”馮瀚澤忽然就這樣開始了他沒頭沒腦的敘述,但是安若素並不想打斷他,她知道,他這只是在爲自己的難過尋找一個抒發的出口。她一邊靜靜地聽着,一邊將馮瀚澤的手輕輕地握緊。
“無論我多討厭她,無論我怎麼不理她,可她總是有本事出現在我面前,瞪着大眼睛跟在我屁股後頭到處跑,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我對她的冷淡與排斥。父親平常總叫我要好好照顧她疼愛她什麼的,但實際上呢,卻是我被她照顧得更多一些,疼愛得更多一些,”說完這些,馮瀚澤忽然就擡起眼角望向了安若素,“素素,我跟你講這些,你不會生氣吧?”
安若素用力地搖了搖頭。
然後,在馮瀚澤的眼睛裡,忽然間就散開了一大片的霧氣,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素素,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關於苒苒,關於我父親剛剛對你的暴行,對不起……”
安若素驚怔地瞪大了眼睛,呼吸凍結。
馮瀚澤緩緩地起身,在安若素的身旁輕輕坐正,目視前方,聲音低沉語調緩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其實,一切都是我的錯。兩年前,苒苒母親在做癌症手術的時候,曾經向我做出請求,讓我一生一世照顧苒苒,而我……答應了。”
一顆淚,結果還是落下了安若素的面頰,如果,如果這件事,馮瀚澤最終選擇了不說出來的話,那麼,她也許就可以當做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而就繼續這樣盲目下去,繼續這樣任性下去,可是,可是阿澤啊,你卻最終把它說出來了,你叫我,該怎麼辦呢?
“是因爲一直就將苒苒視做兒媳婦的父親給我的壓力麼,還是因爲苒苒給我的愛,就連旁人也看不下去了,或者,只是因爲我的一時脆弱和賭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素素,我只知道,當時,我確實就這麼地答應了她,然後,她的手術,成功了。”馮瀚澤說到這裡,眼睛裡又繼續開始飄起一整片的濃霧來,彷彿面前一片虛無,他的整個身心,均已出世。
“父親是軍人出身,向來出言不二,更何況,苒苒的父親曾是我父親的戰友,兩人更是曾在同一個戰場浴血奮戰過的生死關係,他們之間的情誼當然是不言而喻,所以我父親纔會在多年之後仍像親戚一樣地來往與照顧她們。一直以來,他都很喜歡苒苒,而在那之後他更是將苒苒看成了他的準兒媳婦,儘管我後來也曾試圖和他說過,我對苒苒實際上並沒有那種想法,但他早已是習慣性的不把我的話放在眼裡的,從小讀書是這樣,長大學攝影是這樣,學校裡畢了業想要找工作也是這樣,他習慣了替我排路然後讓我按照他所說的做,也正是因爲與父親的這種種難以溝通,之前我纔會一次又一次地離家出走的。”說完這些,馮瀚澤再次轉頭望向安若素,對着她擺起了一道慘淡而遙遠的微笑,“素素,你會笑我吧?”
安若素還是很用力地搖了搖頭。
馮瀚澤提起嘴角又兀自笑了笑,“我很沒用呢,素素,所以,當年讓我見到了一個那麼強悍的你,見到,就算大風大雨,也敢背起比你高出那麼多的弟弟往山路上衝去的你,叫我,怎麼能不震憾呢?那時,我總在想,在安若素的身體裡面,究竟都藏了一些什麼呢?你怎麼,就會有那麼多的勇氣與能量呢,像是用也用不完的一樣。素素,這樣的素素,叫我怎麼可能不愛她呢?叫我怎麼可能,可以輕易地放棄她呢?揹着阿齊,其實還是很累的吧?沒有爸爸媽媽,其實也是很孤單的吧,離開了我,其實,也還是會很心痛的吧……”
安若素緊緊地咬住了脣。
然後馮瀚澤忽然就轉過身,緊緊地擁住了安若素,“素素,我不會離開你的,所以,請你一定安心。”
“嗯,我知道!”趴在馮瀚澤的肩上,安若素重重地點着頭,“你放心,我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