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相信林建笙是無辜的。

他雖然綽號“鬼建”,是個衝動、粗魯、蠻不講理的傢伙,但我相信他沒有殺人。

那個曾阻止我送死的男人,不可能變成狠心屠殺孕婦的惡魔。

我當天知道笙哥被通緝時,便感到內疚一他之前約我見面,說不定是要跟我商量妻子婚外情的事。只要我跟他灌幾杯酒,他便不會去鄭家找碴兒,更不會變成嫌犯。

但我那天爲了自己的工作,冷淡地說了兩句便把他打發掉。

我背棄了他,在他最需要我時背棄了他。

但我真正的罪責,是在三月三十日被判處的。

我在街角一直等笙哥,但他沒有出現。當我聽到擾攘,跑到車禍現場時,我看到那輛撞得扭曲變形的車子,以及被擡出來、血肉模糊的林建笙。

就像當年父親被軋在輪子下的模樣,

我站在湊熱鬧的人羣中,感到莫名的恐懼。在馬路另一邊的人行道上,滿是路人躲避時留下的物品。有菜籃、書包、手袋、公事包…….還有零散的、形狀不規則的血跡。

他們的死--包括笙哥的死-也是因爲我的錯誤決定。如果我沒有打算讓笙哥躲藏在我家,這意外便不會發生。

直至現在,我仍相信林建笙是無辜的。

即使社會上每個人都認爲他是雙手染血、殺人如麻、草菅人命的兇手,我仍深信他是無辜的。

“我蹲過這麼多年苦窯,條子恨不得讓我頂罪,乾手淨腳!

笙哥臨死前在電話中這樣說過,

笙哥去世後,我一直想聯絡警方,向他們保證林建笙並不是兇手。可是我知道他們不會相信我,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且是林建笙相識的人。

就在我不知所措時,某天在街上遇上那個休班警察。

"媽的,你這傢伙走路不長眼嗎?"老子跟你說話!你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樣算什麼呀!""幹你媽的,你還不停下來?你信不信我抓你回去關你兩天?”“老子就是警察!我看你不順眼,揪你回去告你行爲不檢也可以!

果然,警察都是渾蛋。當我回過神來,我已坐在那傢伙身上,打得他滿臉是血。

從那天開始,我便知道要替笙哥平反,得靠自己。

警方不會調查的,便由我去調查。

我要獨力找出真相,揭破這個混賬社會的虛僞,讓每一個曾蔑視笙哥的渾蛋,低頭承認自己的錯誤--這就是我部署多年的計劃。

結識許友一、蒐集情報、僱用私家偵探打聽案件關係者等,是我計劃的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親自調查,即使要冒充警察,我也一定要把真相找出來。

我深信鄭元達另有仇人。這名真兇碰巧在笙哥上門找碴兒當天行動,纔會讓笙哥蒙冤。只要接近呂慧梅,向她查詢她妹夫當年的交友關係,一定會找到那個真兇的影子。

拍攝東成大廈血案的電影給我很大的方便,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向許友一請教模仿警品的辦案王法,更可以偷走道且證件,在冒警偵查時用上,而萬一被截查,亦可以推說是拍戲所用。

只是,沒想到在執行計劃第二步前,我遇上失憶這種意外。

陸醫生他們不知道的是,除了他們說的三個巧合外,我在腦內演練冒充許友一警長已演了上百次。這纔是決定性的,令我以爲自己是許友一的第四個原因。

不過現在說什麼也沒關係了。我一直以爲在笙哥闖進鄭家前,真兇先走進房間,殺害鄭氏夫婦,笙哥只是代罪羔羊,就像電影《亡命天涯》一樣。可是照許友一的說法,銀行監視器能證明笙哥是唯一從窗戶闖入鄭宅的人。

那麼,兇手會是誰?

從屍體的狀況來看,兇手是懷有極大的恨意,所以笙哥有最大的嫌疑。有人比他更痛恨鄭元達夫婦嗎?會不會是鄭元達的其他情人?李靜如說過,鄭元達除她外還有幾個女人。可是,情婦殺害正室不出奇,連情夫也幹掉,便不太合理。

等一下。我回想許友一的說法,那好像有一個漏洞

銀行監視器證明的,只是笙哥是唯-一個進出巷子的人。如果真兇是從屋頂遊繩而下.

兇手是大廈的其他住客?

不對。警方一定已經調查過大廈的所有住戶。如果有人跟鄭元達夫婦有關係,警方不會單單把矛頭指向林建笙。

只有笙哥有合理的殺人動機。

有點頭痛。

我摸摸額頭,傷口傳來刺痛感。我想麻醉藥已經失效。

時間是凌晨一時三十分,窗外傳來暗淡的燈光,但我沒有睡意,躺在病牀上繼續思考案件。

——"BA10區也涉及憑知識和記憶推論出猜測和決定的功能,你之前這部分的功能受損,你以爲合理的推論也可能只是錯覺。我想起陸醫牛的話。也許我現在覺得合理的想法,其實全無邏輯可言。我除了精神上一塌糊塗,就連理性也漸漸失去了該死的PTSD、該死的腦硬膜下血腫、該死的解離。

我突然想起阿沁。

我想起她在餐廳時向我詢問我的創傷的樣子,想起她在山坡上懊惱哭泣的樣子,想起她早上情急困窘的樣子,想起她跟呂慧梅談大衛·鮑伊的樣子......

那時候.

我倏地坐起身子。

——“就叫"'出賣世界的人'吧!

阿沁在茶餐廳跟我說的話浮現腦海。

動機……對了,是動機。是一個所有人也會忽略的動機。

——“假如我是秀蘭,知道丈夫在外面惹了一身風流債,還可能弄大了情婦的肚子,我也會發飆吧。

我摸着額頭上的紗布,產生一個新的想法。這想法太誇張了,簡直就是瘋子纔會想到的。

但我竟然覺得這是合理的結論。

這是錯覺嗎?

——“前提是,兇手沒有早一步幹掉我們,殺人滅口。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我在呂家所說的這句話。一股寒意從我的背後躥上,就像PTSD來襲,不安和混亂令我不住顫抖。

但我知道這不是發病--我是感到恐懼,害怕再一次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

我拔掉手臂上的點滴,衝出病房。

先生!你不可以走出來啊。”在走廊盡頭,樓梯前的服務檯,那位戴圓形眼鏡的護士對我說。

護、護士小姐,五樓有病人有生命危險…”"我結結巴巴地說。

"閻先生,你剛動了腦部手術,思緒有點混亂。如果你睡不着,我可以請醫生替你注射鎮靜劑。”護士小姐說。

不、不是!"我大聲嚷道,“你聽我說,如果我現在不去就可能來不及了一

"怎麼了?”一名健碩的男看護從服務檯旁的小房間走出來,他的表情不甚友善。

於是,我被送回房間。他們大概認爲我產生幻覺,半夜兩點胡言亂語說什麼生命危險,簡直是瘋子所爲。雖然我或許能以武力制伏那個男看護,但如果女護士通知其他人,我現在只會被注射鎮靜劑,呆呆地躺在牀上。

就算我現在跟警察說明情況,他們只會一樣以爲我腦傷未復原,置之不理。

警察並不可靠。我只能靠自己

服務檯的位置就在電梯和樓梯對面,任何人經過都會被當值的護士看到,我想,五樓也是同樣的格局。我現在身處六樓,只不過是一層之隔,卻沒法到達。

我的右手沒法使力,就連大腿也軟弱無力,就是這個原因,我不想用這個冒險的方法。我想,我準是瘋了。

我打開房間的窗戶,踏上窗沿兒。

“好冷。”

我身上只穿着單薄的病號服,三月夜間的天氣還是很冷,我想,這樣一直被風吹的話,搞不好會患上肺炎,其實我不用擔心因爲相比起肺炎,我因爲打噴而失足墜樓身亡的機會更大。

我沒有笨到打算直接往下攀一層,我現在的體力不足,即使爬一層也很容易失手,我攀出窗戶,站在窗外的平臺上,慢慢地行左邊移動。窗外的平臺很狹窄,我好不容易纔經過三個房間,離我的目的地還有十米。我緊貼着牆壁,讓自己的重心不會偏離,一釐米一釐米地前進。

手指扳到那扇窗戶的邊緣時,我用力一拉,把自己拉進窗框裡。這是樓梯的窗子。我利用樓梯,往下走一層,透過木門的玻璃窗偷看走廊的情況。果然如我所料,服務檯的位置和上一層一模一樣,本來我還奢望兩層的間隔不同,或是碰巧護十有事走開,可是我今天的運氣已用光了。

我再次爬出窗戶,又一次沿着平臺往前走,面前是一個九十度的轉角。稍爲活動一下,我覺得右手的觸覺漸漸恢復,但右邊鎖骨下的傷口越來越痛。

我一咬牙,從平臺之間跨過空隙,成功抓住外牆的突起物,雙腳踏在那不足四十釐米寬的平臺上我從窗子向房間內窺看。房間天花板的燈沒亮着,我只能靠着牆角一盞小小的照明燈觀察裡面的情形。一道銀色的閃光抓住我的視線。

是呂慧梅。

她正在打開病房角落的櫃子,似乎在找一些醫療用品。小安安穩地睡在牀上,看她的樣子,大概沒有受傷,只是受了點驚嚇,我待在窗口外面,躲在死角,讓呂慧梅看不到我。如果這兒是呂慧梅母女的房間,旁邊便是阿沁的病房了。在看到呂慧梅的瞬間,我已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

我趁着呂慧梅沒察覺,往旁邊的平臺繼續走,祈求窗子沒有關上。我的手指攀上邊緣,發覺窗戶真是打開了時,那種鬆一口氣的感覺幾平讓我掉下五層樓。我悄悄地爬進昏暗的房間,確認牀上的人正在熟睡,偷偷地把小燈關掉,讓房間變得漆裡一片。只靠窗外的燈光照明。我把病牀旁向着房門一面的布簾拉起,讓進來的人看不到病牀的模樣,然後走到牀邊,用左手大力地捂着病榻上的人的嘴巴-

"唔!唔咿!"阿沁猛然驚醒,露出恐慌的神情。她手腳不住掙扎,但即使我再累,要制伏她倒也不難。

我用右手箍着她的雙臂和身體,左手一直沒放開,把她壓在牀上。她的雙腳亂踢,我便用右腳把她壓住,整個人幾乎趴在她身上。她的呼救聲變成嗚咽,眼角流着不忿的眼淚。

“別吵。”我以威脅的語氣命令她說。

“嗚……”她無力地屈服。

“嘎”的一聲,突然從房門那邊傳來。因爲有布幕遮蔽視線,房門打開了多少我看不清楚,但從微弱的腳步聲,我肯定已有人走進來。

阿沁忽然用力反抗,我生怕那個人會聽到,用力掩住阿沁的嘴巴,我的臉差不多貼上她的臉。這個時候被發現的話,便功虧-。

布簾緩緩拉開,一個黑影站在我們面前。

“咦?”黑影發出微微的驚呼,似乎在黑暗中看到牀上的異樣。我一把放開阿,伸手按亮牀頭的大燈。

呂慧梅以戴上醫療橡膠手套的右手,抓着刀子,怔怔地站在我們面前。她身上還穿上了淺藍色的塑膠保護袍.

.”"我才脫口說出一個字,呂慧梅突然把舉着的刀子刺下來,沒有退縮。千鈞一髮間,我以左手架開她的手腕,以右推手“你.制住她的肩膀,順勢往她的手時壓下,左手向上一推,然後將她的手腕屈到肩胛後。她的手掌鬆開,刀子掉到地上,我便用腳把它踢往後方。

真是不能大意。我沒想過,多年前學習的奪刀手法能派上用場。

“發生什麼事?”阿沁喘着氣,一副驚魂甫定的樣子。

“讓我向你介紹,”我對阿沁說,“這便是東成大廈血案的真兇。她是來殺你滅口的。

“呂慧梅女士?她要殺我?爲什麼?而且爲什麼她要殺死妹妹和妹夫?”阿沁訝異地說。

“呂慧梅沒有殺死妹妹和妹夫。”我一邊說,一邊盯着這個兇手。

“你剛纔不是說…..

這不是姐姐呂慧梅,這是妹妹呂秀蘭。”我說。

"呂秀蘭?呂秀蘭不是已經.

“所以,死去的孕婦是呂慧梅,並不是呂秀蘭。

呂慧梅臉如死灰,一言不發站在病牀旁邊。殺人計劃失敗,被受害者和證人當場逮住,人贓並獲,換作誰也不能作聲吧。

"許..…閻先生,你是說兇手和死者調包了?怎可能啊!"阿沁的聲音顫抖着,她似乎仍未平復。她大概仍堅信林建笙是兇手可是,剛纔呂慧梅舉刀想刺殺她卻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我先說明東成大廈兇案當天的情況。"我緊盯着呂慧梅,生怕她突然發難。我說:"許警長剛纔告訴我,說沒有第三者攀過外牆,所以我推理的閻志誠.…….我是真兇的說法並不正確。對警方來說,林建笙有動機,現場有證據、有證人,這足以把他列作嫌犯。我的推理有一半是錯誤的,不過,問題是餘下的一半有沒有錯。

我吞了一下口水。“在沒有牽涉"閻志誠”的情況下,林建笙是否有足夠的氣力握刀、爲什麼沒有準備手套、性格上他應該只用拳頭教訓他人等論據變得薄弱。雖然薄弱,但不代表不正確。當我知道原來鄭元達死在客廳,而不是跟"妻子’一同死在睡房,便知道林建笙不是兇手。和先前的推理一樣,只是真兇換了人。”

“爲什麼林建笙不是兇手?”呂慧梅第一次開口。

“如果林建笙是兇手,他是從睡房窗口進入的。這麼說,他應該是先殺女死者,再殺客廳的鄭元達。可是,懷孕的女死者並不是一刀斃命,而是先被刀刺腹部,再刺胸口而死。她應該能呼救,這樣的話,客廳的鄭元達應該會進入房間,要被殺的話也是在睡房。

"他不會是看到林建笙所以逃走,從後被追上纔在客廳被殺嗎?”阿沁說,

一般情況的話有此可能,但沒有父親看到懷着自己孩子的母親被傷害仍一心逃走。

我頓了一頓,說:“我們亦可以猜想林建笙先走出客廳殺死鄭元達,纔回到睡房殺害女死者的可能性,但如果他是要殺人--尤其是殘酷地做出這種兩屍三命的兇案的話,他不會花工夫把次序倒過來,見一個殺一個便成。於是,最簡單的解釋,便是兇手不是從窗戶進入,而是從大門走進屋子。鄭元達很可能因爲吵架,被"妻子'罰睡沙發,所以從大門進屋的兇手先殺害男死者再到房間裡解決女死者。住宅大門沒有被撬過的痕跡,如果不是鄭元達開門的話,便代表兇手有鑰匙能打開大門-呂女士你能在翌日早上發現兇案,你可不能否認說你沒有門鑰匙啊。

呂慧梅沒答話,似是默認。

“你殺害二人離開後,林建笙才潛入鄭宅,-不,說不定當時你未離開,躲在暗處觀看。林建笙大概在巷子聽到女死者的呼救,因爲好奇或懷疑鄭元達傷害妻子,於是爬窗進入寓所。他看到屍體一定大驚失色,知道自己會被懷疑,所以慌忙逃跑。他很清楚自己是個慣犯,加上有殺人動機,嫌疑最大。雖然他可以向警方說明一切,但他大概認爲警方不會相信他的供詞。

“等等,這也不過代表兇手可能是大廈的住客,或是潛伏在大廈的殺手吧?你憑什麼認定兇手是呂慧梅.…不,呂秀蘭?"阿沁不住地把目光放到我和呂慧梅身上。

"事發翌日早上,她沒帶着小安,獨個兒到"妹妹"家也很奇怪。就算妹妹和妹夫吵架,沒有阿姨會把四歲的小孩獨自留在家中,個人去看看情形的。爲什麼不打電話?這就像在說"因爲知道孩子會看到屍體而承受打擊,所以特意避開’一樣。

“而且,這女人有殺人動機。"我瞪着呂慧梅,說,“我想過情婦殺害妻子的可能,可是連丈夫也殺死便有點不對勁。相反,善妒的妻子知道丈夫有婚外情,而且對方還是自己的姐姐,一口氣殺掉二人便是老掉牙的情節。

“她真的是呂秀蘭?”阿沁不住重複相同的問題,像是難以置信。

"她是目秀蘭。"我斬釘截鐵地說,“她的行爲和說話方式,都指向相同的結論。在東成大廈兇案發生後,她辭去工作、搬到元朗過着隱居式的生活並不是爲了心靈上的療傷,而是爲了防止他人發現“呂慧梅"的性格或外表有變。就算兩姐妹再相像,在相熟的朋友、同事、鄰居眼中,還是能分得出來。即使以“家中發生慘劇、令性格改變"爲理由,亦可能有露餡的一天,所以她採用最保險的方法,讓'呂慧梅"捨棄原來的圈子,和女兒隱居。她不肯爲雜誌拍照也是相同的原因,因爲她害怕被姐姐的朋友看到,萬一找上門便令這個執行了六年的詭計敗露。

但她也可能真的是因爲家人逝世而隱居啊?”

“小安說媽媽沒有帶她去旅行。”我說.

“什麼?”

“光從房間的裝潢,我們也知道呂慧梅是個愛好旅行的人,她以前更在旅遊雜誌社工作。可是,這些年來她沒有外遊。如果要扮作呂慧梅,即使不經常旅行,每逢暑假也該帶着"外甥女"到外國逛逛纔像樣,而她沒有這樣做並非'不想”,而是"不能”-她不願意冒在海關被揭發頂替身份的危險。在香港離境會檢査指紋,如果到時發現一個死人乘飛機,東成大廈案的真相便會被揭破。

呂慧梅以惡意的眼神瞪着我,但沒說半句反駁的話。

“而最大的漏洞,是在黃昏時阿沁你揭破的。”我說。

"我?’

“你跟她談大衛·鮑伊。你沒發覺那時有什麼不妥嗎?

“什麼不妥?除了她太累沒心情跟我談之外...咦?

“就是那個。"我以冷淡的聲調說,"不是沒心情談,而是沒辦法談。呂慧梅是大衛·鮑伊的歌迷,收集了很多唱片,但呂秀蘭對這位英國音樂人沒有興趣,頂多只有淺薄的認識。只要跟一個貨真價實的歌迷聊一下,便會知道是不是假扮的歌迷。

我頓了一頓,說:"就是以上種種原因,讓她認爲阿沁你有可能威脅到她的秘密,危及她和女兒今天安穩的生活,所以她剛纔

要殺你滅口。

“滅……..口?"阿沁露出驚惶的表情。

“記得當我告訴她,我知道林建笙不是真兇時,她的反應比知道兇手盯上她和女兒時更大。而當你說報道也許會令案件翻案她的表情也變得很苦澀。"我苦笑一下,“其實是我的錯,提出"真兇只有殺人滅口才能夠陰止罪行曝光:的,是我,我說的話令呂秀蘭付諸行動。她擔心的不只是媒體的追訪,她最害怕的是當年的罪行會被揭發。"

“可是她殺我的話,如何脫罪?

“很簡單,那隻代罪羔羊就在你眼前。

“你?”阿沁吃驚地說。

“你看看地上的匕首吧。

當阿沁發覺地上的刀子是我曾拿來示範的銀色西藏小刀時,發出微微的驚呼

"剛纔我在隔壁窗口看到她戴着手套,拿着這刀子時,我便知道我救不到你的話,連我也會陷入大麻煩。"我說:“她大概是在逃走時順手拿來當成自衛武器,因爲那時她雖然知道我不是真兇,但難保是來爲林建笙報仇的傢伙,搞不好更已查清楚她的罪行,準備動用私刑。因爲匕首附有刀鞘,拿刀的時候應該會只拿着那部分,我想當她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時,便想到我在刀柄留下了指紋,可以加以利用。我是個因爲腦損傷而誤會自己是另一個人的神經病,瘋子殺人,沒有什麼好調查,到時我說什麼也沒有用。而且警方應該會很高興,因爲…….我猜這一把便是殺害鄭元達和呂慧梅的兇刀。

從呂慧梅的表情來看,我知道我猜對了。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她們二人如何調包,"阿沁一臉茫然,問道,“女性死者是個孕婦,她們兩姐妹就算樣子再相似,也沒可能弄錯啊!”

“這個很簡單,二人從呂慧梅懷孕開始就調換身份便可。詳細的原因就讓她自己解釋吧。

呂慧梅以倔強的眼神瞪着我們,良久,她開口說:"姐姐有一天跟我們說她懷孕了。她不肯告訴我誰是父親,但她害怕肚子越來越大會招來鄰居閒言閒語,於是提議跟我對調身份。直到林建來吵罵的一天,我才知道元達有外遇,更發覺原來婦姐也是他的情人之一,她的孩子,竟然是我丈夫的。我帶着小安回到姐姐的家,愈想愈氣,最後決定把這對姦夫淫婦處決….我這樣做也是爲了小安,我不想她將來有一個同父異母的表妹…….

“你曾說過"假如我是秀蘭,知道丈夫在外面惹了一身風流債,還可能弄大了情婦的肚子,我也會發飆吧”,"我說,"當時我就覺得奇怪,爲什麼你會提起'弄大了情婦的肚子’---因爲你知道那個"情婦'就是你的姐姐。

“這麼說,在呂慧梅懷孕期間,你一直冒充姐姐?”阿沁問。

呂慧梅一臉不甘心,點點頭。

“閻先生…你不是刑警吧?你只是個演員罷了,爲什麼要破壞我的生活?”呂慧梅悻悻然道。

“不管我是閻志誠還是許友一,事實便是事實,無論我有什麼身份,甚至有沒有特定的人格,事實也不會因爲我是誰而改變,我沒有破壞你的生活,我只是依着我所知道的事實去行動、去推論,你要問便問自己,爲什麼引發這些事實,讓其他人因爲這些事實去破壞你那虛僞的生活。”

之後我們按鈴召來護士,護士召來當值的警員,先把昌慧梅扣押。警員和護士未必相信剛動過腦手術的我的說法,但加上阿沁

的證詞,就沒有問題。我和阿沁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候負責的許警長回來,替我們筆錄。

“兇手竟然是呂秀蘭….…..想不到有這種情況…”阿沁沉吟道。

“不,兇手是呂慧梅。”我沒回頭,淡然地說。

阿沁瞪住我,詫異地說:“你是說假裝成呂慧梅的呂秀蘭吧?’

“不,兇手是貨真價實的呂慧梅,剛纔那個不是呂秀蘭,呂秀蘭在六年前已死了。

阿沁一臉不解地看着我。

“但你剛纔的推理.…”

"那大部分是真的,只是有少部分是虛構的。”我說。

“我不明白。”阿沁似乎被我弄糊塗了。

“我問你,我是誰?”

"你是閻志誠…..吧?”阿沁有點猶豫,以爲這是個有陷阱的問題。

"沒錯,但我今天....不,昨天一直以爲自己是許友一。

“我聽醫生和許警長說你頭部受傷,所以導致很罕見的病況..

“不罕見吧,剛纔我們遇見另一個類似的例子了。

阿沁出奇地瞧着我。

“剛纔那個是呂慧梅,”我回頭望向阿沁,“可是她以爲自己是呂秀蘭了。

“咦?”

“我是從之前說過的線索,猜測那個人不是姐姐呂慧梅而是妹妹呂秀蘭,她的一舉一動也相當可疑,而且,當我在窗外看到她拿着刀子時,便確定我的想法沒錯。可是,現實中警方不可能把屍體的身份弄錯,法醫都會做詳細的檢査,死者身份出錯的概率微乎其微。結論便是-呂慧梅在案發當天因爲某些精神打擊,引發隱藏的精神病,以爲自己是呂秀蘭,把真正的呂秀蘭當成跟丈夫有暖昧的"姐姐’,再殺害二人,然後僞裝成呂慧梅,繼續生活。”

阿沁呆然地看着我。我想,剛纔的說明太拗口了,

“簡單來說,便是呂慧梅有雙重人格,以爲自己是妹妹,再僞裝回本來的身份。事實上她誰也沒有冒充,只是從她的角度來看,她以爲自己正在冒充姐姐。

“你怎麼知道的?”阿沁驚愕地問。

“因爲有了昨天的經歷,讓我發覺一個人自以爲的身份並不可靠,接着便做出這個瘋狂的猜想。我對這理由是沒有把握的,但剛纔呂慧梅的說明,倒--證實了。

“證實了?”

“正如你所說,一個是孕婦,一個沒懷孕,根本不可能調包。要調換身份便得一開始進行,可那是毫無理據可言的。如何瞞過公司的同事?呂慧梅當時還未辭職。另外,如果身份調換,妻子讓懷孕的姐姐住在丈夫家,自己丟下女兒一個人住,也非常古怪。我剛纔的推理中,提過鄭元達可能因爲吵架被妻子趕到客廳去睡,如果他們不是夫妻,這便不成立,可是呂慧梅完全沒有反駁這點。”

我頓了一頓,望向天花板上的日光燈。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客觀的理由。’

“客觀的理由?”阿沁問道。

“你記得呂慧梅現在是幹什麼工作的吧。

“工作?就是在家裡工作,替出版社翻譯一些文章.

“呂秀蘭是個學歷不高的女人,但呂慧梅曾留學英國,你認爲呂秀蘭冒認姐姐後,能勝任翻譯的工作嗎?"我把目光從天花板轉到阿沁身上,再說,“人的記憶分成情節記憶和程序記憶,呂慧梅的情況是情節記憶出錯,以爲自己是妹妹,可是她懂得多種外語的能力卻是程序記憶,所以她仍然保留這些知識。

“或者她是冒認姐姐後,才學習呢?”阿沁反駁道

"如果是的話,她就是個天才了,短短几年間就學懂德語和法語。"我想起檯面上的德語和法語詞典。"如果真的是冒認的話,她根本沒有去學習外文的動機。她已經在新界隱居,就沒必要模仿呂慧梅本來的職業去賺錢嘛。在家工作,還有其他選擇啊。”

“不過....

“其實最關鍵的證據,是她替你弄相機時說出來的。

“是日文嗎?對,她一看就懂那些日文字是什麼...

“不,那也不是關鍵。”我說,“我其實當時想問,你們說的CMYK和300dpi是什麼?

“啊?CMYK就是印刷四分色模式的簡稱,300dpi是印刷分辨率,每一英寸有多少點,印刷通常用三百以上,最好用六百..”!“那是隻有在出版社工作過的人才懂的行話吧?我看你當時一味點頭,就這樣猜想了。"我笑着說,“呂秀蘭以前在銀行工作,她會懂得這些編輯才懂的東西嗎?”

“那也是程序記憶?”阿沁問道。

“工作上的,大概是了。”我想起白醫生提過的那個機械師的例子。

“那麼呂慧梅剛纔解釋二人調包的理由……

“全是虛構的。人的大腦是很奇妙的器官,當我們看到彩虹便會聯想到曾經下雨,當我們看到玻璃碎片和石子便會聯想到有人擲石頭打破窗子,我們每時每刻都會“填補'大腦中的空白。"我把陸醫生之前說過的話重複一次。“呂慧梅說的,只是填補我所說的事情之間的空白。說不定她之前已考慮過,甚至認爲那是事實了。

我想,真正的情況是呂慧梅得知妹夫有外遇,善妒的妹妹變得歇斯底里,觸發了呂慧梅的另一個潛伏的人格。她可能一直羨慕妹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位體貼的丈夫、有一位可愛的女兒,所以當這個假象被撕破後,她接受不了,陷入崩潰邊緣。

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的大腦海馬體什麼的有問題,或是患上妄想症、精神分裂症之類。我對當中的理由不想深究,說不定那個真的是呂秀蘭,或是像《火星生活》中一個人陷進了過去另一個人的身份…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能證明笙哥不是兇手。

還有阿沁沒被殺害。

我實在不想再遇上讓我後悔、無力挽救的情況。

坐在醫院的走廊裡,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好像卡在喉嚨的骨頭,經過多年後終於吐了出來。我仍覺得我要爲笙哥和因車禍致死的路人負責,但這刻我覺得我有贖罪的資格。

——“一位美國的心理學家說過,受損最嚴重的情感便是那些從未討論過的。

我想起五年前白醫生的那句話。

“阿沁。

“怎麼了?”

..雖然有點唐突,但你昨天問過我因爲什麼事情患上PTSD。你現在願意聽嗎?"我略帶猶豫地問。

“嗯……好。"阿沁想了一下,微微點頭。

"這要從我十二歲時說起.…..

許警長回到醫院已是兩個鐘頭後的事,對於這結局他感到驚訝,但他也同意這些事實,值得讓結案六年的東成大廈兇殺案的檔案重開,向上級彙報。因爲案情出現新進展,我冒充警察的行爲沒讓他負上太大的責任,算是還給他一個人情。

笙哥逃亡時引致傷亡的事件亦被重新審視。因爲美國發生一連串汽車故障,令某日本汽車製造商承認旗下好幾款汽車的設計有毛病,油門有可能無法順利回到原位,令車子不斷加速,全球多國進行回收和修理。笙哥奪去的出租車正是其中一款型號,由於撞車後車頭變形,無法判斷是否因爲機械故障導致意外,肇事汽車亦被銷燬,這事件已變成懸案。不過,由於東成大廈案被翻案,輿論普遍傾向同情笙哥,我亦相信笙哥不會是爲了自己逃走,連撞倒小孩子也不停下來的惡徒

我一直以爲許警長跟我一樣患有PTSD,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早痊癒了。他曾經因爲跟匪徒搏鬥,半條腿踏進鬼門關同行的老前輩更當場殉職,但他接受了一年多的治療,已完全康復,可以認真地面對過去的創傷。我一直沒跟他談這些話題是怕他反問我的過去,不過現在我已不在乎了。

我再次回到白醫生的診所。她對我主動回去接受治療很是高興,也樂於跟我聊天喝咖啡。她說如果一個患者不願意自救,再厲害的治療師也無能爲力,可是如果一個人願意接受幫助,疾病便已痊癒一大半。

我減少了到笙哥靈前拜祭的次數。以往我每個月三十日都會到他的墳前,是因爲我覺得他即使死去也沒有朋友,世上只有我-個人記得他,而我和他同樣孤獨。現在我倆擺脫束縛了。當然,我還是打算每隔幾個月去爲他掃墓。我想,也許有天會遇上李靜如,她應該願意面對過去吧,

我終於明白那天早上從停車場步行往警署的異樣感是什麼。我每天駕車回影棚也會經過那段路,可是我從來沒有親自走過,只是從車子看過街景,所以出現一種介乎熟悉與陌生之間的感覺。至於印象中的西區警署……那根本不是真實的,那只是影棚裡搭建出來的佈景。據說和當年的實景有點相像,也許莊導演參考過好些資料。有時我想,角色身處的世界,和我們身處的現實有什麼不同。過往我爲了逃避創傷,塑造出另一個身份,活在不實的現實裡,某種程度上,演員也差不多

我打算改天去青龍拳館找找樑師傅,告訴他這些事。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忙,頂多能抽空跟他吃晚飯,沒回過拳館,連拳館搬上三樓也不知道。我是笙哥介紹加入拳館,跟師傅學習詠春的,沒想過笙哥反而比我早放棄。師傅沒跟人提起林建笙也很正常,誰希望被人知道,惡名昭彰的殺人犯曾是自己的徒弟呢?對他老人家來說,像我這種曾拿業餘賽冠軍,認真工作的徒弟才值得誇口吧。說起來,那個大力看來身手不錯,跟他練習對打一場也好,順便教訓一下那個金手阿廣,把他的劣根性改過來。

許警長對我這兩天的經歷只做出一句評語

“咱們警察又不是拍電影,哪像你這麼亂來的?

“對不起,我遲到了。

“哼!還說要請我吃飯看電影,作爲弄壞我相機的賠償,卻遲到了二十分鐘!你這傢伙啊....阿沁穿着一條黑色連身裙,煞是好看。事件後,我跟她還有來往。這天我們相約在銅鑼灣的時代廣場,因爲莊導演的電影我有份參演的那部--在這兒舉行首映。雖然我只是個小演員,但也獲得贈票。

“事情變成這樣子,兇手也換了人,現在人人都知道了,莊導演這電影怎麼辦?”阿沁跟我邊走邊說。“雖然不情願,但導演只好利用後期製作和剪輯,把故事做出改動,又利用配音,把角色的名字全換掉,當作虛構作品來上映。”我笑着說,“不過人人都知道背後的原因,抱着好奇心來入場,所以大老闆看好這電影會大賣哩。

“咦,阿一你的角色會改名嗎?”阿沁之後習慣戲稱我做“阿一”,我每次聽到都暗自苦笑一下。

“嗯,叫許友二。

“噗,那我以後叫你'阿二’吧!”阿沁大笑着牽我的手臂。

“你知道鄭詠安後來怎樣了嗎?”她突然問。

我搖搖頭。

“她現在跟鄭元達的父母,即她的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我前幾天探望過她,雖然有點難過,但總算生活好好的。“找天我也去探望她吧,小孩子遇上這些事情,可能會留下很大的創傷。我有一位相熟的精神科醫生..…我們邊走邊談。

因爲首映在晚上七點半,所以我們先看電影,再去吃晚飯。本來打算吃些小吃,因爲我識到,現在時間不足,唯有先進場了“阿誠,你好啊。”在戲院大堂,一位長髮女生和她的男伴走過來跟我打招呼。“對不起,你是….…”我想不起她是誰。

“噢,聽說你遇上意外,忘掉了一些事情?"那位女生笑了笑,說,“不打緊,我是小希,跟你一同在這部電影裡當小角色呢。

“啊,是嗎?”我伸手跟她握手,也向她介紹阿沁。

“阿一,我去買些爆米花和汽水,快開場啦。你們先聊着吧。”阿沁走到小吃部排隊。

阿沁走遠後,小希微笑着說:“女朋友?

我笑着回答:“不,是救了我的恩人。

“哈哈,那我還是先進場,不阻你了。”小希沒有深究,挽着男伴的手臂,笑着向我點頭。

"待會兒見。”我說。

“辛苦你了。”

剎那間,我怔了一怔。我記起她飾演哪一個角色了。

【參考文獻】

Glenn R. Schiraldi著,馮翠霞譯(二〇〇二)《創傷後壓力調適The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Source book, A Guideto Healing, Recovery, and Growth》,五南圖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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