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玉斷續膏
武當三俠俞岱巖已殘廢多年,此次張三丰出行憐他行動不便也令他不必出門相送。因而在送別張三丰與張無忌兩人之後,宋遠橋便吩咐宋青書道:“青書,你自去習武,我先去見你三叔,回來之後要考校你的七星劍。”
宋遠橋對宋青書從來寵愛但在武學一道上卻絕不縱容,上一世宋青書便曾試過有一招劍式使不到位被罰每日加練兩個時辰一連練了整整一月宋遠橋才勉強饒過他的經歷。因此一聽到宋遠橋要考校他的武功,宋青書便誠惶誠恐地提着劍往真武大殿而去,再不敢多想其他。
宋遠橋與俞岱巖交代了張三丰已攜張無忌前往少林一事之後又陪着他多坐了半個時辰纔來到真武大殿,剛進得大殿便見到宋青書正在演練七星劍。七星劍法乃應和北斗七星運行方位所創首重步法,宋遠橋只看獨子使劍時步法如行雲流水纖毫不亂便已知曉他未曾偷懶。一套七星劍三十七式演練一遍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宋遠橋耐心等到宋青書練至第三十三式“流星趕月”忽然抽出隨身配劍使一式“分星擘兩”將宋青書的長劍向上抽起。宋青書並不慌亂,改用一招“煙飛星散”向下橫攪卸去宋遠橋的攻勢,宋遠橋微微而笑變招“星流電擊”直刺宋青書手腕,父子倆你來我往不多時便用七星劍過了十七八招。他們父子二人在真武大殿上演武也不是第一回,可這一次卻是沒過多久便引來了武當上下多人圍觀。原本宋遠橋身懷絕藝而宋青書又習武不久,這等過招最長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宋青書便要棄劍告負,而這一回宋青書卻好似忽然開竅了一般與宋遠橋對招超過一柱香仍未落敗,兩人所使劍法早已不限於七星劍一路,宋遠橋經驗豐富用招老辣招招直擊對方要害,而宋青書卻勝在頭腦靈活不拘泥每每在必輸之境仍能絕處逢生。兩人所使招式精微奇奧險到極處又妙到巔毫,不但武當第三代弟子們都驚呼小叫嘖嘖稱奇,便是冷眼旁觀的俞蓮舟與張松溪都忍不住撫須而笑。卻在此時,宋遠橋忽然使一式“鯤鵬擊浪”奔襲直擊宋青書面門,宋青書原就被逼至牆角退無可退眼見落敗在即,他忽然變招閃身避開其鋒,手腕內旋翻劍側格宋遠橋的長劍。此招乃是白虹劍法第五式“長虹貫日”,若是由武當七俠中任意一人使來當有奇效,只是宋青書內力不濟劍身才截至宋遠橋之劍便已被宋遠橋的精純內功震開,而宋遠橋的劍尖已指向他的咽喉。
宋青書垂下手臂,大大地喘過一口氣,低聲道:“我輸了。”
武當的第三代弟子目前仍未長成,見到宋青書滿身大汗而宋遠橋仍氣定神閒,只當是宋青書輸地理所當然,只有俞蓮舟與張松溪卻是明白宋青書並非輸在劍招而是內功。宋遠橋對獨子的武功精進已十分滿意,只是仍不願出言誇讚唯恐他生出驕心,因而只道:“‘長虹貫日’一式你如何會使?”
宋青書心頭一跳,自然不會坦誠是上輩子所學,只低頭囁嚅道:“我見二叔使過兩回。”
豈料此言一出宋遠橋面色更是黑沉,斥道:“七星劍尚未精進便貪心白虹劍法,如此心浮氣躁如何學地好劍?”
宋青書當然知道自己的七星劍法雖不敢說爐火純青但也算得上是得心應手,只是當爹爹的教訓他這當兒子的也只能受着,當下抱拳揖道:“孩兒恭領教誨。”
“嗯。”宋遠橋揹着手威嚴地點點頭,轉身離開。
宋青書這才鬆了口氣,擡手擦汗。剛一擡頭,便見到馮默之在人羣中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大聲冷哼一下,氣呼呼地揚長而去。彷彿在說:“我承認你很厲害,但我還是會打敗你!”宋青書搖頭輕笑,並不放在心上。
宋遠橋剛走出人羣,俞蓮舟與張松溪便走了上來,讚道:“後繼有人!”
宋遠橋卻冷着臉搖頭道:“不可驕縱!”又似想起了什麼回頭吩咐道,“今日起,每日多練半個時辰內功心法。不得懈怠!”
“是!”宋青書苦着臉應聲,自上一世起他就不耐煩打坐練內功!
第二日,宋青書便跑去探望他三叔俞岱巖。原本一條正當壯年武功精妙威名赫赫的江湖好漢只因手足殘廢之故臥牀十餘年,一身雄心壯志化爲流水幾十年苦功全是白費,這等際遇無論是落在誰的頭上都不能不恨不能不怨,可就是因爲他一句悲憤之言又累地張翠山殷素素夫婦先後自盡。然而武當七俠情同手足,張翠山因三師哥之故激憤自刎又教俞岱巖情何以堪?事隔多年,這一筆筆的糊塗血賬俞岱巖卻是不知該向誰討回。
俞岱巖臥牀多年,身邊雖有道童照顧武當諸俠手足情深常來探望,但終究是無所事事蹉跎時光,因而宋青書進門時便見到俞岱巖也不要人陪只呆呆地望着屋頂。宋青書自上一世起便看慣了三叔俞岱巖身不由己鬱鬱不樂的模樣又不知如何勸慰,當下便先跪下磕了個頭。“侄兒給三叔請安。”
俞岱巖身爲武當弟子雖手足俱廢終究心繫武當,見到武當三代弟子宋青書到訪自然高興,他臥在榻上不能動彈,只微微仰起頭連聲道:“快起來!快起來!”
宋青書見俞岱巖滿目寂寥心中萬分不忍,他上一世也曾重傷臥牀不得動彈,心知這等傷患最怕的便是自己以爲自己已是廢人,別人也將他當是無用的廢人。當下站起身言道:“三叔,爹爹昨日考校我的劍法,他的一招‘鯤鵬擊浪’好生厲害!侄兒抵擋不住,不知三叔可有教我?”一邊說一邊手捏劍訣將昨日的考校向俞岱巖演示。
以往宋青書來探望只懂關心俞岱巖身體狀況,俞岱巖總是興致不高寥寥幾句便打發他去練功。這次的話題顯然對了他的胃口,當下眼前一亮侃侃而談。俞岱巖手足雖廢然一肚子的武學修爲卻是老辣,宋青書原本只爲俞岱巖解頤,如今見俞岱巖見解高妙這討教也就更爲誠心誠意,兩人說到興起又喚了童子上茶解渴。宋青書自己端了茶杯一通牛飲,而俞岱巖卻只在道童的服侍下稍稍喝了兩口便不肯再飲。宋青書看了怪異,他與俞岱巖一個指點一個演練一眨眼已是一個多時辰,連他自己都口乾舌燥,剛想開口問一句:“三叔,你不渴嗎?”又忽然想到了什麼,手一抖,那隻茶杯已掉在地上砸地粉碎。
“青書,可是累了?一隻茶杯,三叔還不放在心上。”俞岱巖見宋青書面色青白不似人樣不由出言勸解。
宋青書微微搖頭,嘴脣哆嗦着不做聲。他還記得上一世在少林寺爲二叔重傷,同樣臥在牀上動彈不得,飲食便溺都要仰賴他人。那時,峨嵋幫中弟子又是怎麼說的?“果然是廢人屎尿多!……要死不死,好生討人嫌!”那個時候,他便是口乾舌燥咽喉焦灼,都不敢出言要口水。
而昔日名滿天下的武當三俠俞岱巖,已經這樣身不由己地躺了十多年!他忽然揮手令正在收拾地上茶杯碎片的道童離去,上前一步向俞岱巖道:“三叔,黑玉斷續膏能治你的傷!”
俞岱巖瞬間面色漲紅,勉力仰起頭喝道:“你說什麼?”
在上一世最終是張無忌從趙敏的手上拿到了黑玉斷續膏爲三叔治傷。只是那個時候三叔已經臥牀二十多年,即便治好也只能拄着柺杖勉力而行,終究不能如常人一般。讓三叔再多等十年未免太過殘忍,更何況,三叔原本就是傷在趙敏身邊奴僕阿三的手上,誰又稀罕她假好心送藥?難道這二十多年的身不由己這二十多年的深仇大恨我武當派五叔五嬸兩條性命只用這一盒黑玉斷續膏就能一筆勾銷?趙敏你這狗韃子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若按宋青書的心意,黑玉斷續膏,不能靠送要靠搶!思量至此,宋青書稍稍理了理思緒,言道:“具體內因請恕侄兒有難言之隱,只是侄兒確定黑玉斷續膏定能治三叔之傷。如今那黑玉斷續膏……汝陽王府一定有!”
宋青書言之鑿鑿,雖不肯說明他如何得知黑玉斷續膏,俞岱巖卻也深信他還不敢拿這等事來說笑。只是宋青書提到汝陽王府卻由不得他不慎重。他雖臥牀十餘年卻也知道汝陽王察罕特穆爾官居太尉,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智勇雙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漢人幾次起義俱是爲他所滅,當真不可小覷。俞岱巖沉吟片刻,忽然開口問道:“青書,此事你可曾告知他人?”
宋青書默默搖頭又滿懷希望地道:“三叔,等太師父從少林回來我們便將此事告知太師父可好?雖說汝陽王府藏龍臥虎,但我武當派也是當世可數,若去盜藥,未必不成。”
“黑玉斷續膏當真能治我的傷?”俞岱巖不置可否,只神色猶疑地再度發問確定。
“侄兒願以性命擔保!”宋青書只當俞岱巖不信他一孩童所言,當下慨然應聲。
“好!好孩子,那你便跪下,發個誓來!”一直臥牀的俞岱巖雙目中忽然透出一種異樣的光芒來,又是痛苦又是決絕。宋青書心生怪異,不由偷覷俞岱巖。俞岱巖的面色愈發沉凝,見宋青書站着不動,當即高喝一聲:“跪下!”
宋青書全身一震,立刻跪了下來。
“好孩子,你聽好了!我說一句,你便跟着說一句。”俞岱巖目光灼灼地盯着宋青書,語調雖溫和言語中的威壓卻半點不容人抗拒。“我宋青書向天立誓,絕不將今日所言黑玉斷續膏之事告知第二人,如有違誓,便教我三叔死無葬身之地!”
宋青書猛然瞪大眼,難以置信地叫道:“三叔,你怎麼了?你不想治好自己的傷嗎?”
俞岱巖不理他,只以目光逼迫着他令道:“說!”
“我不說!我不說!”宋青書又驚又怕幾乎要掉下淚來,“三叔,你究竟怎麼了?”
俞岱巖見宋青書如此純孝心中憐意大生,也不管他懂不懂只低聲嘆道:“這些年來我武當派找了許久也不曾找到傷我之人。如今聽你所說,三叔之傷既牽扯到汝陽王府那便十有八九要牽扯到朝廷。盜藥之事稍有不慎,便要令你太師父、你爹爹和衆師叔涉險,全真教便是我武當派的前車之鑑!”
宋青書張口結舌,如今黃河尚未氾濫各地起義軍也未成氣候,汝陽王府的確尚有餘力對付武林中人。
“好孩子,聽話。”俞岱巖又道。
宋青書不敢答應又不敢不答應,只拼命搖頭。
“難道你今日所來,便是要取你三叔的性命嗎?”
俞岱巖骨氣極硬,自受傷以來從不□□抱怨,如今卻要以自己的性命威逼一個後輩,宋青書知道他再不能拒絕。在俞岱巖榻前斷斷續續地將俞岱巖的誓言複述了一遍,剛說完最後一句,便猶如親見俞岱巖將再無奈臥牀十年之久不由放聲大哭。
“好孩子,好孩子……”俞岱巖連聲嘆息,堂堂七尺男兒堅韌自傲,身受重傷臥牀多年也不曾有半分失態,如今卻紅了眼眶。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