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溪一見之下頓時慌了手腳。韓荻料到武櫻會來, 可是沒說詹荀會受傷,是他漏算了,還是出了變故。
“快將人擡進來, 直接送到後頭, 跟我來吧。”阿南見沈寂溪慌神, 也顧不上提醒, 招呼着人便去了後頭。
何倚也不假手他人, 將詹荀背起來,便隨着阿南去了後院。武櫻與何伍緊隨其後。
因爲方纔在門口耽擱了片刻,地上滴了一些血跡, 在雪地上看着十分刺眼。沈寂溪盯着地上的血看了半晌,突然回過神來, 返身回屋, 險些撞到老六身上。
“爲人醫者, 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冷靜。把他當成普通的傷者對待, 不要慌,不要怕。”老六沉聲道。
“六叔……”
“這是按你的方子,給武公子煉製的凝血丹,或許用的上。”老六說完將一個瓷瓶放到了沈寂溪手裡。
沈寂溪深深吸了口氣,手裡握着那瓶子去了後院。阿南已經備好了溫水和乾淨的帕子, 見沈寂溪到來, 才鬆了口氣。
“先將此藥喂一粒……兩粒給他, 再拿止血的藥粉來。”沈寂溪吩咐阿南道,
何倚與武櫻在一旁也不敢出聲, 兩人幫沈寂溪將詹荀的衣服敞開,露出被血模糊了一片的傷口。
詹荀迷迷糊糊中被阿南餵了藥丸, 眉頭微皺,口中模糊的道:“小櫻……”
武櫻聞言忙上前抓着對方手道:“詹大哥,我沒事,放心吧。”
沈寂溪雙目微眯,面無表情的按部就班將對方的傷口處理好,又號了對方的脈,最後一言不發的走到外面,用帶血的手,自行到滿是冰碴子的水缸裡舀了水出來淨手。
阿南幫詹荀蓋好被子,收拾了滿地的狼藉,出來看到沈寂溪,忙道:“先生,那水太冷,我給您兌點熱水吧。”
沈寂溪聞言搖了搖頭,對阿南道:“你忙完了便去大堂,若是……若是有人來,也好及時知會我一聲。”
阿南應聲而去。
沈寂溪立在門外猶豫了半晌,終於又踏進門去,他只匆匆看了一眼昏睡不醒的詹荀,目光並沒有多做停留。
“沈小先生,參將他沒什麼大礙吧?”何倚問道。
“你若是信不過我,還巴巴將他送來做什麼?”沈寂溪沒好氣的道。何倚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惱,反倒鬆了口氣。
“是誰傷的他?”沈寂溪問道。
“是章……煜。”何倚道。提起章煜他也是滿腹的感慨,不過是一天的光景,對方便從一個威名赫赫的一軍主帥成了階下囚。
沈寂溪聽到何倚的稱呼,便知韓荻的預料沒有錯,章煜果然一敗塗地。這時卻聽武櫻道:“詹大哥是爲了救我才受的傷,若非他挺身而出,恐怕此刻躺在這裡的便是我了。”
沈寂溪冷笑了一聲,道:“若這一劍刺的是你,你早就沒命活到現在了。”
武櫻想到自己的隱疾,心知此話確實不假,倒也沒怎麼着惱。一旁的何倚與何伍卻是頗爲尷尬。武櫻欲言又止的反覆了幾回,終於開口道:“沈先生,我有位朋友,在你這裡養傷,你能否引我一見?”
沈寂溪聞言不由有些慍怒,道:“捨命救你的人還躺在這裡生死未卜,你卻有心思惦記你的朋友?”
武櫻聞言面色不改,道:“沈先生沒有惦記過什麼人麼?”沈寂溪聞言心中一滯,頓時百般滋味紛紛涌起,一時激的他有些回不過神來。
武櫻回頭望了一眼詹荀又道:“我與詹大哥雖非莫逆之交,但他捨命相救的恩情,我自會記在心上,不牢沈先生費心。而我那位朋友……我此時非見不可,還請先生成全。”
沈寂溪一直摸不準詹荀與武櫻之間的關係,從詹荀的反應來看,他是極爲看重武櫻的,甚至不惜捨命相救。但是,從武櫻的態度來看,他分明只是把詹荀當成一個連親近都算不得的朋友罷了。
沈寂溪嘆了口氣,想到韓荻之前說過的話,心情頗有些複雜,淡淡的道:“正對着門右手邊那間房,你自己去看吧。”
武櫻聞言眼睛一亮,急匆匆的便奪門而出,看得何倚與何伍都有些發矇。
“你二人若無事不需在此守着,記得將診金去結了便可走人。既然將人送來了醫館,自會有人照料。”沈寂溪道。
“那哪兒成吶……”何倚話沒說完,便被何伍拉了一下衣袖,隨即便聞何伍道:“我二人軍中尚有事務,也實在不便久留,勞煩先生多多費心了。”說罷便拉着何倚出了房門。
待二人付了診金出了醫館,何倚還迷惑不解,道:“參將待我們一向不薄,我們就把他扔在這裡,着實不妥吧。”
“還真是呆子。”何伍自顧自上馬向軍營行去,也不願再理會他,他只得急匆匆的跨上馬跟上。
“你說那個沈小先生那麼兇,參將自己待在這裡能好過了?”
“再不好過,也比你留下照顧強。”
“不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蒙着吧。”
兩人並騎,一溜煙便沒了蹤影,此時韓荻一襲白衣騎在馬上從街角拐了出來。
沈寂溪滿腹心事,面對着詹荀更加的心亂如麻。韓荻此刻該到了,他與武櫻打的那個賭究竟是什麼,兩人中有一人會死,那又是誰會活着回來?沈寂溪不願去想,卻又忍不住去想。
若是詹荀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捨命相救的武櫻死了,他會如何?
阿南急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了沈寂溪的思緒。
“先生,有人給武公子留了短箋”。阿南說着遞給沈寂溪一張字條。沈寂溪剛接過字條,對面房間的門便打開,武櫻從裡頭走了出來。
“人呢?”沈寂溪低聲問阿南。
“留了短箋便走了。”阿南道。
韓荻如此決絕,定是下定了決心,不再有轉圜的餘地,縱然自己見到他,恐怕也不能阻止他。
“是給我的麼?”武櫻說話間已到了沈寂溪身邊。
沈寂溪將短箋交給武櫻,對方打開看了一眼,眉頭微擰,看不出是什麼情緒。半晌後,武櫻道:“沈先生,我那位朋友的毒,還有救麼?”
“說來話長,你現在要聽麼?”沈寂溪道。
武櫻聞言回頭看了一眼那間房,道:“等我回來……若是我能回來的話,再聽也不遲。”說罷便匆匆離開了。
那日韓荻說,他與武櫻,今日只有一人能活。這個賭,無論是誰贏誰輸,對沈寂溪來說,都不是好結果。
詹荀依舊昏迷,沈寂溪在對方身邊待着,期望對方的存在能讓自己心安一些。無奈效果甚微,直到他小心翼翼的捉住對方手,慢慢的心裡才平靜了一些。
他倚在牀邊,漸漸有些乏,便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中,好像夢到了從前,那個時候自己好像是死了一般,身體沒有任何的感受,連冰冷和麻木都感覺不到。
直到有一刻,一個帶着溫度的東西進入他的血液,他的身體便漸漸開始恢復了知覺。他感受到了貼着自己掌心的另一隻手的溫度,在睡夢中他睜開了眼睛,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個人的臉,那是詹荀的臉。
對方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沈寂溪突然醒來,擡起頭,發現此時此刻也有一雙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詹荀醒過來了。
“你的手很涼,握了這麼久也沒捂暖。”詹荀道。
沈寂溪聞言,立即下意識的放開對方的手,卻被反握住了。詹荀的手溫暖有力,既是在重傷過後,也依然不失那份力道和溫度。
“武櫻現在不在。”沈寂溪道。說完他就有點想打自己嘴巴,無緣無故提這個做什麼。
詹荀嘴角勾了勾,凝視着沈寂溪道:“我真怕見不到你了,攢了好多話想告訴你。”
“你剛醒過來,不該多說話。”沈寂溪道。
說完他又陷入了矛盾之中,他期盼對方說些什麼,又怕對方說出來的並非他心中所想。
“我在戰場上,受過很多次傷,每次都以爲自己會死,可是每次都活了下來。這次受傷,最讓我懊惱。因爲已經離你那麼近了,如果就這麼死了,也太倒黴了。”詹荀道。
沈寂溪心跳加速的厲害,他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氣,來平復自己的心跳。
“謝謝你當初救了我一命,不過今日我已將人情還給你了。”沈寂溪道。
詹荀聞言苦笑一聲,道:“你一定要這麼生分麼?”
沈寂溪沉默,沒有做聲,心裡卻想一鍋煮沸的熱湯,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快要融化了。
“大軍不日便會離開北江,想必於允會安排我同他一道離開。”詹荀道。
沈寂溪聞言一驚,沉默了半晌,卻道:“北江乃苦寒之地,離開也好。”
詹荀面上一黯,滿腔的言語都被堵在了心裡,一句也說不出來了。沈寂溪見狀起身道:“你休息吧。”說罷便欲轉身離開。
詹荀一失神的功夫,握着的那隻手便離開了掌心,他心裡也隨之一空,脫口而出道:“我心裡一直有你。”
沈寂溪聞言停住了腳步,詹荀又道:“當日與你之約,我一直不敢忘。我不知你的心思,是以遲遲不敢跟你剖白心跡。我怕今日再不說,又要橫生枝節。寂溪,你告訴我,你心裡是否跟我想的一樣?”
“你……你今日在夢裡,叫了武公子的名字。”沈寂溪道。
詹荀一愣,隨即略微反映了過來沈寂溪此言所指,便急急的解釋道:“小櫻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我今日之傷也是爲他而受的,許是擔心他的周全,所以才念念不忘吧。”
沈寂溪心結解開,不過並沒有因此而放鬆,心裡反倒更加不是滋味。他略一思索,想起數年前詹荀說過在郡城有一個親近之人未得相見,如今想來想必是武堂。
詹荀在世上並無其他親人,武堂也不在了,如此說來武櫻便是他唯一的親人。可是……韓荻與武櫻,誰能活着回來還是未知。
“你休息吧,我去看看武公子回來了沒有。”沈寂溪說完便出了房門。
詹荀一番表白並沒有得到沈寂溪的反饋,不由心中黯然,卻又無可奈何。沈寂溪乍驚乍喜,着實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此刻更讓他掛心的是武櫻與韓荻的死活。
武櫻依照短箋所寫,如約到了北江城外的五里亭。韓荻身着一襲雪白的狐裘,早已等在了那裡。
“武公子,別來無恙。”韓荻待武櫻走近時回頭道。
“解藥呢?”武櫻也不與對方寒暄,直奔主題道。
“武公子總是這般不近人情麼?連好好說個話也這麼難。”韓荻面帶嗔怪的道。
武櫻冷哼一聲道:“我師父的命捏在你的手裡,如今便是你叫我如何,我也不會不從,又何必擺出這幅樣子。”
韓荻聞言嘴角一揚,擡起手,卻見手中捏着一粒小小的藥丸,道:“你那日所服的毒酒,明日便到了毒發的日子了,這枚藥丸可保你再多活七日,不過七日期滿,便是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你。你若服了它,我便給你解藥,救你師父的命。”
武櫻聞言眉頭一皺,韓荻又取出另一枚藥丸,道:“這枚藥丸可解了你體內的毒,你若服下,便可安然無恙。不過,你師父可就沒那麼幸運了,你倆只能活一個。”
武櫻聞言想也不想便接過那第一枚藥丸吞了下去,韓荻見狀有些吃驚,意味深長的望着武櫻,道:“你倒是乾脆,竟不怕我毒死了你,又不給你解藥?”
“如此倒好,我與他一起死了便是。”武櫻淡淡的道。
韓荻聞言,面上不由一黯,悠悠嘆了口氣,轉而又掛上了笑容道:“我竟沒發覺,你是這般有意思之人。”
“我與你無甚廢話好說,藥丸我已經服了,解藥呢?”武櫻冷冷的道。
“你生得這般俊俏,怎麼脾氣如此冷淡,倒是可惜了這副好皮相。”韓荻說着竟似有些惋惜的搖了搖頭。
武櫻剛欲說什麼,卻覺心口一痛,忙捂住胸口,疼得險些背過氣去。
“藥生效了,無妨,片刻功夫便過去了。”韓荻道。武櫻擰着眉頭,過了片刻果然發覺那股疼痛減輕了許多,卻並沒有更不適的感覺,反而覺得渾身鬆快不少。
“解藥呢,你不會食言吧。”武櫻道,他雖然口上說着與林麒一道死了也無妨,可縱有一線生機,他也盼着能讓對方活下去。
“我雖然經常口是心非,不過此番倒是真沒誑你。解藥已經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韓荻言罷將另一粒藥丸吞了下去。
武櫻不解,剛欲追問,卻見對方捂着胸口吐了一大口血出來。武櫻下意識的伸手一撈,韓荻便倒在了他的懷裡。
“韓荻...”
“我贏了,命歸你,籌碼歸我。”韓荻靠在武櫻懷裡,有氣無力的道。
“你服的那粒不是解藥麼?”武櫻不解的道。
韓荻又吐出一口血,道:“將我的屍體帶回醫館,讓沈寂溪用我的血做藥引,或許能救你師父的命。”
“你爲何要如此?”武櫻問道。
韓荻忍着毒發的痛苦,道:“當日我二人飲的毒酒,只有一粒解藥,我騙你說是□□...若你服了,那你的毒便解了,若你不捨得爲你師父送命,不願服,那我便賭贏了,自然此刻毒發的便是你。”韓荻說着,一臉願賭服輸的表情。
武櫻一臉驚訝,想到方纔自己心口的劇痛,竟是解藥發揮了藥效所致。
“不過是一個賭罷了,你何苦要賠上性命。”武櫻道。
“哈哈……”韓荻大笑了兩聲,又吐出了些血,有些有氣無力的道:“我輸了,也贏了……”說着便漸漸沒了聲息,眼睛尚未來得及合上,似是望着遠處的雪,又似是望着遠處的山。
武櫻心中又氣又惱,可對方既已死了,他也別無他法,擡手替對方合上眼睛,將其拖上馬背,然後才急急的向城中奔去。
沈寂溪看到武櫻拖着的韓荻的屍體時,一時有些愣怔。結果如韓荻所料,可是他心裡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總之絲毫沒有喜悅。
“韓荻說,用他的血做藥引,或許可以解了我那位朋友的毒。”武櫻道。
沈寂溪着人將韓荻的屍體安置在後院的一間屋子裡,自己在房中待了許久纔出來。見武櫻一直立在門口等他,他嘆了口氣道:“韓荻血內有毒,或可以毒攻毒,解了你那位朋友的毒。不過此事風險極大,我若救你那位朋友,需得有交換條件。”
武櫻聞言一愣,所有所思的看了沈寂溪片刻,終於點了點頭道:“你說。”
沈寂溪道:“我現下還沒想好,你先答應我,待我想好了再說。”
“你這要求未免太荒唐。”武櫻道。
“你可以不答應。”沈寂溪淡淡的道。
武櫻雙眼微眯,終於冷聲道:“我答應你。”
沈寂溪略微有些意外,道:“你須得以你那位朋友的生死發誓,若你違背了約定,他便不得好死。”見武櫻有些氣惱,他又道:“不過你放心,我要求你做的事,絕對不會違揹你心中的忠義。”
武櫻聞言便依沈寂溪的要求發了誓。
沈寂溪心滿意足的將武櫻打發走,擡頭看了看太陽的方向,在心裡默默的算了算時辰。
他連方子都沒開,只是自行去藥櫃取了幾味藥,着阿南去將藥煎了,又象徵性的取了一丁點韓荻的血混在藥裡頭。最後取了銀針坐到林麒的牀前,以旁邊有人,他無法專心行鍼爲由,將衆人都遣了出去。
武櫻雖然心裡不願出去,但卻不想因爲自己而讓林麒有任何閃失。
關了房門,沈寂溪取了銀針在林麒身上依照韓荻先前所說的方法行了針。不到片刻功夫,原本已經呼吸微弱的林麒便漸漸恢復了正常的氣息。又過了片刻,林麒便奇蹟般的醒了過來。
沈寂溪將那碗藥端給對方喝了,又替對方診了脈,然後才如釋重負的起身離開。
武櫻見沈寂溪出來便迫不及待的跨進門去,一眼望見清醒的林麒,眼眶一紅險些哭出來,對方也是一臉的茫然與喜悅。
沈寂溪裝作無知無覺替兩人關了門才走。一切都如韓荻所料,不過更重要的事都在後頭,這只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