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過河

沈寂溪將所有的藥裝上借到的木排車,自己套上繩子拉起車便向着城西而去。

城東也有了血疫,可是老六他們都在城西。

那裡也是最早爆發瘟疫的地方,若是治療便當從那裡開始,醫館的夥計好歹能幫上些忙,僅憑沈寂溪一人之力是做不來的。

沈寂溪拉着木排車,沒走到一半便覺得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路上兩旁的士兵都像看神經病一樣打量他,這讓原本有心尋求幫助的沈寂溪,一肚子火。

於是,他只能自己拉着又重又鈍的車,穿過了小半個郡城。

沈寂溪揹負着自己的宿命,終於要和命運交上手了。

儘管他毫無把握,但他徹底被激怒了。被詛咒激怒,被沈喧的有約不至激怒,被噩夢激怒,被自己的無能激怒。

“站住。”守橋的士兵似乎都喜歡和自己過不去,沈寂溪是這麼想的。

“我要過橋,我是郎中,這車上是藥材。”沈寂溪竟然沒有發怒,可能是此刻勒出了血痕的肩膀,讓他想起了上次的遭遇。

“橋那邊瘟疫傳染的很厲害,你還是不要過去的好。”那士兵倒也溫和。

沈寂溪依舊拉着自己的車,望着橋對岸遠遠而來的人影。

“參將。”那士兵拱手行禮。對方卻是立在橋中央便不再前進。

“你好端端的在城東,爲何跑到了城西。”沈寂溪隔着半座橋,望着章煜問道。

章煜一挑眉,道:“躲債。”

躲什麼債,只有他自己清楚。

“躲債躲到連命都不要了,章參將早知今日還不如戰死了來的痛快。”沈寂溪被肩膀的疼痛折磨的齜牙咧嘴。

章煜拄着橋上的石欄,道:“我躲債躲的不要命,你這又是爲何?”

“治病。”沈寂溪說着便欲拉着車上橋。

那士兵擡臂一擋,態度堅決。

沈寂溪越過對方望向章煜,對方聳了聳肩道:“你得證明你視死如歸的膽魄,否則這位弟兄不放你過來,我也沒辦法。”說着低低咳嗽了兩聲,嘴角溢出了一抹血絲。

沈寂溪瞪了章煜一眼,放下身上的繩子,將車交到士兵的手中,還不待對方反應過來,便一閃身衝上了橋。

那士兵想衝上去阻攔,卻見對方几步之遙,早已跑到了章煜身邊,兩手抓着章煜的肩膀,視死如歸的望着對方。

“你要做什麼?”章煜被他無厘頭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睜大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沈寂溪,不由心中一蕩。

這傢伙收拾周正了,倒真是不賴。

“喂,你看好了。”沈寂溪回頭衝那個士兵吆喝了一句,然後閉着眼睛表情猙獰的在章煜的嘴上狠狠的嘬了一口。

士兵:“……”

章煜:“……”

沈寂溪嘬完了章煜,幾步跑回到橋東,舔了舔嘴道:“這下我鐵定也染上了,你該放我過去了吧?”

那士兵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將車交給沈寂溪。

章煜回過神來,挑了挑眉,上前接過對方肩上的繩子。

“你是故意的吧?”章煜拉着車,瞄着一旁的沈寂溪問道。

對方撇了他一眼,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一臉被噁心到了的表情。

章煜不樂意了:“吃虧的人明明是我……”

沈寂溪又吐了一口吐沫:“閉嘴!”

情況還不算太悲觀,醫館的幾個夥計和老六、沈小河都沒有染上血疫。因着沈寂溪的加入,章煜找人給他們單獨安排了一間寬敞的營房,靠近廚房,方便煎藥熬藥。

沈小河雖然只有短短的幾日未見,便已經委屈的不行了,抱着沈寂溪便蹭起來沒完。

老六見到沈寂溪,好似鬆了一口氣,又好似並沒有將這口氣全然鬆下來。

沈寂溪寫了方子,便吩咐了夥計先去熬兩副藥,找了人來喝了試試。

老六看了一眼那方子,上面並沒有那三味不知所謂的藥,便道:“寂溪,你可記得你爹囑咐你的話?”

“不記得。”沈寂溪還在爲對方不露面的事兒斤斤計較。

“你爹讓你不要輕舉妄動,你可知所指爲何?”老六繼續道。

沈寂溪幫着夥計包藥,也不用稱,隨手一抓便與那夥計稱出來的重量相當。對老六的話,他貌似充耳不聞,實際上卻是豎了耳朵聽着。

“你可知這麼多年來,爲何你爹從未試着開過任何一副治療血疫的方子?”老六問道。

沈寂溪氣話連篇道:“他不想摻和進來。”

“是麼?”老六若無其事的問道。

沈寂溪放下手中的藥,道:“或許,他覺得此事應當由我來做吧,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若論對自己爹的瞭解,沈寂溪比沈小河可差遠了。

“你爹不願輕易嘗試,或許是因爲有自己的顧慮,行醫之人落筆開方,一丁點也馬虎不得。”老六言罷便不再做聲。

沈寂溪嘆了口,看着夥計拿着包好的幾包藥去了廚房。

自十歲那年跟着沈喧,他已經做了對方八年的兒子。對這位比自己只大了十歲的爹,他若說絲毫沒有了解是不可能的。

爲何這次明知郡城有難,他卻不露面?

若他認定郡城之疫無解,爲何明知自己要來,卻也不阻攔?

沈寂溪越想越亂,跑去牀上坐了一會兒,見沈小河睡得正香,索性起身出了門。

他沿着河岸慢悠悠的晃着,想着自己途經的那些營房,裡頭住着上千人,而他們的命如今只能指望自己,可自己又能指望誰呢?

“想什麼呢?不會又想過河了吧?”章煜一本不正經的聲音傳過來,沈寂溪本就心煩意亂的,這下更變本加厲了。

“我路過廚房,看到醫館的夥計在熬藥,待藥熬好了,不如讓我第一個試吧。”雖然對方沒搭理自己,章煜卻絲毫沒有氣餒。

“你不怕我毒死你?”沈寂溪一本正經的惡毒了起來。

章煜哈哈一笑,與他並肩走着,道:“若當真有毒的話,毒死誰都是一樣的。況且不服藥,我也沒幾天可活,怕什麼。”

沈寂溪一點也笑不出來,本就煩亂的心這個更像一團麻了。

“城東也有疫症了。”沈寂溪道。

章煜一愣,沒有答話,這不過是早晚的事。

兩人默默行到橋邊,打橋東跑過來一個士兵,立在橋中央道:“參將,方大人尋了您好幾趟,您看……”

章煜聞言被火燎了尾巴一般,轉身便跑了,一邊跑還不忘回頭喊道:“就說沒見到我。”

士兵:“……”

沈寂溪:“……”

估摸着藥快熬好了,沈寂溪便去了廚房,卻在那裡看到了坐在藥爐旁扇風的詹荀。

對方見到沈寂溪有些微微的愣怔,今日的沈寂溪太過周正,他倒有些不習慣了。

“我聽何珥說你來了。”

“你見到那個人了麼?”

兩人同時開口,而後不由相視一笑。

沈寂溪拉了張椅子坐到旁邊,聞着悠悠傳來的藥香,心裡略微平靜了一些。

“我沒有見到他,我回城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詹荀還記得對方方纔的問題,於是答道。

沈寂溪聞言向對方投去一個安慰的微笑。詹荀不禁有些受寵若驚,要知道對方向來都是用拳頭打招呼的主兒。

“你的胳膊還好吧?”詹荀問完之後便有些後悔,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麼。

沈寂溪卻並沒有異樣,擡手揉了揉肩膀道:“原本都好了,今日拉車又磨破了。”

“我猜的倒是不錯。”詹荀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遞給沈寂溪。對方拔開塞子聞了聞,是普通的傷藥。

詹荀今日從何珥嘴裡聽說了沈寂溪拉着藥材過河的事兒,想起對方白皙瘦弱的體格,便斷定對方八成會受點傷,於是順手將自己用的傷藥帶了出來。

“我那裡……”剛想說我那裡有比這個好許多的傷藥,可是看到對方映着火光微微含笑的臉,又覺得不好辜負了人家的美意,沈寂溪只好改口道:“多謝。”

“你還是太着急。”詹荀道。

沈寂溪不解的望過去,對方又道:“我們打仗的時候,常常會爲了等待最合適的時機而蟄伏很久。對待越強大的對手,便愈不能掉以輕心。”

沈寂溪眉頭微擰的望着對方的側臉,對方又開口道:“無論對手有多麼強大,只要知曉自己的必殺技,拿捏住對方的痛處,便會一擊得勝。”

“那若是不知曉自己的必殺技,又拿捏不到對方的痛處呢?”

詹荀嘴角一勾,道:“等,直到找到爲止。”

沈寂溪沉思了片刻,又道:“等?我爹倒是一直在等,可是他在等什麼呢?血疫一爆發,天天都會有人染上,再往後天天都會死人,怎麼能等?”

詹荀將藥鍋端起來,將藥汁倒進碗裡,道:“有沒有可能是,他不得不等?”

“不得不等?”沈寂溪皺着眉頭思索了片刻,望着地上熬好的湯藥,眼睛一亮,心中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