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馬洛·赫胥黎再次回到自己的根據地。他首先檢查了自己佈下的陰影線。這種防禦結界效力不算很強,但是足夠敏感。如果有人進來過,那絕對瞞不過他。
小型仿星器依舊平穩的運轉着。無數的光在房間裡面流轉,交織成畫面。米氫琳和安德魯並沒有出現,現在房間裡只有京都純子的窗口是可通訊狀態。。
赫胥黎直接點開了京都純子的窗口。聊天窗口顯示的是半身像。京都純子應該是躺在牀上,穿着睡衣,臉上還蓋着一本《Mr.Neverdie》的古早漫畫。
“要睡覺的話就別顯示通訊狀態啊。”赫胥黎叫了兩聲。京都純子這才一臉茫然的將蓋在臉上的漫畫甩開。女人的視線沒有焦點,似乎在思考什麼:“哦,你回來了啊?今天的觀察結果如何?”
“已經上傳一部分了。”
由於靠近黃道面,靠近奇蹟宇宙,赤道地區的星際通訊效果很差,自身基建也是年久失修的狀態。赫胥黎的這個“基地”也承擔着“基站”的功能。
通過隨身的智能設備,將對話轉成文本文件,然後將文本快速上傳。
這些都可以自動完成。
至於詳細的資料,就只能等赫胥黎回到這個根據地之後再做上傳了。
“哦,對,小米看了已經上傳的文本了。”京都純子明顯心不在焉:“她對你的表現很不滿。”
“哪裡?有什麼問題嗎?”
“你和那個實驗體……那個夏吾在傍晚時候的對話,關於你祖先的。”京都純子說道:“不是說了嗎,要表現出你和沙威警探的不同之處。沙威厭惡自己的出身,而你要爲自己的出身感到自豪——小米說了,你應該多談談阿道司·赫胥黎,而不是單純的談《美麗新世界》。”
“我看不出有什麼區別。”阿爾馬洛·赫胥黎聳聳肩。他雖然以自己的姓氏爲榮,可本質上,他也沒有那麼在意這一點。他很清楚,這個姓氏的榮光是祖先的,“赫胥黎”這個單詞,是他和先祖的一點聯繫,也僅僅是一點聯繫,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我親愛的頭犬先生啊……”京都純子搖了搖頭:“這是在保你的命好不好?小米已經很努力的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了,別告訴我,現在你已經開始被感化了,決定不再懷疑那個實驗體了——這玩笑可不能開的。對‘沙威’來說,被‘冉阿讓’感化,就是死路一條。”
“怎麼可能……”赫胥黎失笑,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彆扭啊。如果按照那個實驗體的邏輯,我自己也是一個角色了吧?然後命運安排我去扮演另一個角色?而我現在能做的對抗,就是刻意去扮演另外一個角色?”
“硬要說的話……”京都純子思考片刻:“也沒錯?”
“那有什麼意義啊?”赫胥黎搖了搖頭:“按照推測,‘作者之靈’和‘讀者之靈’都擁有上帝視角吧?扮演毫無意義纔對。如果我不像沙威,那麼我就在‘作者之靈’或‘讀者之靈’眼中,就不可能像沙威。”
“但唯一的問題是,任何作品都不可能事無鉅細的描寫一個角色的一切生活與行爲。這裡面必然會有所取捨——這裡就存在一個……姑且可以稱之爲‘鏡頭’的東西。對於小說來說,這可能是一個‘視角’;對於漫畫,可能是一個分鏡、一格漫畫框;對於電影來說,這就是真正的攝影機所在的位置。”京都純子揚了揚手中的漫畫:“這漫畫,你知道的吧?根據記錄,夏吾曾經用這個打破第四面牆的角色形容自己。”
赫胥黎點了點頭。
“但夏吾和這個叫Mr.Neverdie的角色不同。我看過他的電影,他可以用手指出‘對於角色來說,本應不存在的鏡頭’,甚至將鏡頭擡高或壓低。在漫畫裡,他也可以干涉漫畫框。夏吾就不具備這個能力。”
赫胥黎思考片刻:“也就是說……他將自己設定爲‘小說角色’?”
“誰知道呢?”京都純子搖搖頭:“但從邏輯上來看,並不能否認他‘不具備這種能力’的可能性。他雖然認爲自己打破了‘第四面牆’,但是卻沒辦法感應到鏡頭。他不知道作者和讀者什麼時候會看他。”
赫胥黎沉吟:“你是說……他無時無刻都在‘扮演’?永不落幕的表演嗎……”
“不,我的意思是,這或許就有了操作的餘地。”京都純子說道:“鏡頭必然會出現在‘有趣’的瞬間,而鏡頭出現的時刻,萬事萬象就會朝着‘戲劇化’的方向發展,變得有跡可循,說不定還會很套路——而你要做的,就是利用這種套路,達成自己的目的。你需要在事態變得‘有趣’的時候做出應對。”
“‘有趣’?有個實際點的標準嗎?”赫胥黎搖了搖頭。這時,他發現京都純子又一次怔怔出神。頭犬開口詢問:“京都,你有什麼在意的事情?”
“啊……哦,我剛纔突然閃過的念頭。關於那個實驗體……那個夏吾的行爲。”京都純子說道:“你之前上傳的資料顯示,現在他正在爲了錢而奔波,而且他很確信,自己一定會得到錢,對吧?”
赫胥黎點了點頭。
“他知道自己一定會達成自己的目標——這是前提。”京都純子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開口:“所以他到底會追求什麼呢?”
赫胥黎有些疑惑:“我……不是很理解你在說什麼。”
“如果一個人對一件事有執着,那這件事多半是存在‘不是那麼容易達成’這個條件。‘追求’,是需要‘追’與‘求’的,它不會太容易實現的。但是,夏吾給自己的設定就是‘商業作品的主角’——這種作品哪怕過程曲折,至少在結尾的時候,他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或者自己釋懷,接受了另一方面的‘獲得’——比如說自己在在追求的路上獲得的滿足,什麼的?這是電影裡面常有的橋段,對吧?”
“沒錯。”
“但是夏吾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是這個結果。如果他真的非常想要一個東西,那麼他就能得到一個東西——對他來說,很多東西都是可以輕易得到的。他真正想要的,他一定會得到,只需要耐心的等待劇情就可以了。”京都純子低聲說道:“這個實驗體,他自己會想什麼呢?他是那種渾渾噩噩的人嗎?他從不思考這種問題嗎?”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赫胥黎搖了搖頭:“從近古代到現代,很多工作穩定的人都是過着這種日子的,從一開始就能看到自己人生的結局什麼的……”
京都純子目光這才聚集在赫胥黎身上:“那麼,頭犬,你過過這種日子嗎?那種安定的、人生規劃按部就班就能實現的日子?”
赫胥黎搖了搖頭。他的日常就是和各路惡魔科學家、禁忌造物以及褻瀆的靈戰鬥。這絕對是最無法預料的職業了。他不可能預料到自己會在哪年哪月哪日因懟死邪惡巨頭、拯救了若干民衆而升遷,也無法預料自己會不會死在下一戰。
“我大概十六歲之前都在過這種日子。人生規劃基本已經確定,上學,繼承家業,然後繁育下一代什麼的,東亞共和國都愛這一套,日本省愛得尤其變態。”京都純子搖了搖頭:“雖然我個人不喜歡這種生活,但我也得承認,想要過好這種日子,同樣是有一定難度的。”
赫胥黎疑惑了:“這還有難度?難不成我的人生是地獄模式的?”
他可是從這個赤道城市走出去的。
京都純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吧好吧,可能沒法跟你體會過苦難相比。但是,赫胥黎,你也得知道,過那種日子,需要付出努力,對抗誘惑與惰怠,按部就班的領取獎勵——如果要說什麼的話……這種日子其實很像MMORPG呢。每一個MMORPG玩家都知道,自己的最終就是升滿級、獲取什麼什麼裝備、什麼什麼稱號。這些都是可以按部就班獲得的。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遊戲公司的更新?但是,現代社會偶爾也會產生動盪哩。”
“這種生活,實際上就是庇護你遠離‘未知’,獲得安心感、如果沒有看向遠方的慾望,努力過好這種人生,應該也不錯吧?”
赫胥黎試着想象了一下……好吧,想象不出來。小時候隨着喬爾喬神父學習的記憶,已經稀薄了。剛剛被赫胥黎家收養、獲得更好的教育資源之後,自己想着的是……是……也記不清了。但選擇成爲“達爾文鬥犬”,也就意味着他至少半生將與“穩定”無緣。
想象不出來。
“但是夏吾不一樣啊……他很特殊。他有點想要,不那麼在乎的或許有可能得不到,但是他如果真的在乎一個東西,就一定會得到,或者在追尋的過程當中收穫價值與之相似、甚至更高的東西。在這種前提下,他會有什麼想法?他的行爲模式會如何?”
“行爲模式……內在的驅動嗎?”
“對於他來說,就是他之所以爲‘主角’的意義吧?”京都純子呢喃:“我思考這個已經思考了一整天了……”
赫胥黎咧咧嘴:“我也不知道應該感動,說‘沒想到你對我的事這麼上心’呢,還是應該無語,感嘆‘你還真閒’呢?”
京都純子猶豫了一下:“那個……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好了——聽完別笑。”
——某種女性私人話題?這話題跳躍性略大啊……
赫胥黎沒頭沒腦的想着的時候,京都純子就開口說道:“我今天去心理診所了……我想要嘗試在自己意識之內構築第二人格,並在這個人格中植入‘我是主角’的執念,以此來構築‘主角屬性’這個概率魔法——當然!當然,只是想一想啊!只是想一想!找人諮詢一下!探討一下可行性!我並沒有實施的打算。”
赫胥黎放下了伸向“緊急報告”快捷方式的手:“京都,你膽子真的很大,真的——你居然在一名達爾文鬥犬面前談論自己打算使用禁忌技術的事情。這一點也不好笑。”
奧爾格·劉對主角屬性的研究仍處於入門階段——準確來說,是剛剛知道有這麼“一扇門”存在,卻連門框都沒摸到。大家只知道,“強烈的認定自己是主角”可能是構築第六概率魔法的必要條件——但這未必是充分條件。
僅憑現有的研究資料,就想在自己身上覆刻第六概率魔法·主角屬性,毫無疑問是作死 行爲。
“因爲誘惑足夠大啊。”京都純子道:“以一人之力構築出的魔法,效果就堪比大規模法師部隊才能維持的天命之路,優先度更是高於直接來自於神明的費爾巴哈機械概率,正面收益簡直大得不成比例——而代價僅僅是變瘋……”
“僅僅?”赫胥黎露出厭惡的神色:“‘僅僅是瘋一點’——對,很多邪惡學者在因自己的研究成果而發瘋之前,都是這麼想的。”
“並不是所有的瘋狂都對世界有害。僅僅只是世界觀、人生觀出了點問題,甚至連送精神病院的必要都沒有。”京都純子笑了笑:“但是,如果真的能夠讓我達成我所希望的……”
“使用這種未解明的技術?”赫胥黎呵斥:“就算是大康采恩都知道這種技術沒人會想要,沒有什麼商業價值……”
“那是因爲大康采恩不需要這種東西就可以存在、足夠強大,並且可以變得更強大。”京都純子胳膊枕在腦後:“你知道的,僅僅是爲了保證自己在某一領域的競爭優勢,資本家就可以買下本應造福人類的專利,然後將之封存起來,自己也不用。在可確定的領域裡,他們已經足夠強大了。”
“至於我?沒辦法啊……我剛纔跟你說過啦,平穩的日常可以庇護人遠離‘未知’,但我感覺我的人生就處在‘未知’之中,很有可能不能圓滿啊……”
赫胥黎心說姐姐你的人生已經夠圓滿了。貴族出身,又是少數民族,學歷高,在東亞政治正確得一匹,站着就更把官升了。等升官升到再升就必須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時候,你又跳槽到哲人議會了……
“頭犬,我覺得你肯定在腹謗我,說我貴族出身,政治正確,一路順風順水對吧?”京都純子突然開口。
日本省的所有地名,大到核心都市,小到小街小巷,都可以作爲姓氏——除開沖繩。而“京都”這種則是隻有有部分人才有資格姓的。由於早年日本省遊戲產業發達,所以他們地方歷史中屬於“武家”的部分在全世界更知名一點,但京都純子確實是個貴族。
赫胥黎嘆息:“你知道就好……你這種人還能有什麼不滿的?我羨慕不來的好嗎?”
“但是,我真正想要的啊……我當初爲什麼不在東共好好幹,非要來這裡呢?”京都純子低聲說道。
赫胥黎突然感覺到由衷的疲倦。
奧爾格·劉出身理想國,不是沒有理由的。
左翼運動曾經爲世界帶去了勞動節、婦女節,帶去了雙休日。但是,共和軍、赤軍、紅色旅這種畸形怪物,同樣是左翼運動的產物。
人類有唯一的過去,卻看不到唯一的未來。因此,左翼無限可分。
“如果我沒猜錯,心理機構的人肯定告訴你,你不是唯一一個這麼想的人,對吧?”
京都純子點了點頭:“過些時候應該會以行政通知的形式警告所有知道了第六概率魔法情報的人吧?”
“我突然覺得有按死夏吾的必要了。僅僅是關於他的情報,就已經危險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