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眼下沐之秋動不了,但卻可以聽見,方纔,她清清楚楚地聽見李德喜和羽林軍發生了爭執,也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李德喜被羽林軍丟進運河的聲音。
既然蕭逸帶了羽林軍來,那便是發現了什麼。既然蕭逸故意縱容羽林軍肆無忌憚地惡整李德喜,那便是不怕李德喜的,那他爲什麼還要欲蓋彌彰地易容?
以蕭逸的性格,只要帶了人馬過來,便會立刻和倭人對打一仗,那樣不但能救下她,還能阻止這些大船將兵器帶走。可是,蕭逸爲什麼要反其道而行?
兩年來的朝夕相對耳鬢廝磨,沐之秋自認爲是瞭解蕭逸的。蕭逸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唯獨在面對她的安危時,蕭逸會急功近利鋌而走險。
精神病將她丟給倭人,就是想看着蕭逸和倭人兩敗俱傷。以蕭逸的謹慎和敏銳,不可能絲毫無所察覺。蕭逸能跟蹤至此,便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倘若蕭逸刻意易容不相認真的是因爲沒有把握救她,那麼,貿然相認很有可能會將蕭逸一同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這樣的後果太嚴重,沐之秋承擔不起。
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沐之秋雖然不是靜安王朝土生土長的人,但靜安王朝卻是她生活的地方,這裡有她的朋友和她的親人。有人想破壞這裡的安定,想要製造戰爭,她或許不能阻止,但至少可以發出警告。
其實沐之秋和蕭逸被人拉上舢板之後他們身邊就圍上來了十幾名羽林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些羽林軍將他倆圍得水泄不通,舢板上儼然就是個屬於她和蕭逸的小圈子,在這個小空間裡,沒有其他擡夫,也沒有控制她的那個身影,有的都是自己人。
不相認,並不代表不能給蕭逸警告。
沐之秋的時間很寶貴,她得爭分奪秒。眼下碼頭上很亂,李德喜和羽林軍還在爭吵,暫時沒有人能顧得上她,但只要形勢稍稍安定一些,不管李德喜也好,控制她行爲的操縱者也好,他們都不會對她的突然失蹤不聞不問,到那時,不止是自己,就連蕭逸也要面臨巨大的危險。
如果沐之秋沒有分析錯的話,她現在所處的位置已經距離落水的地方很遠了,那些倭人正在找她,一旦讓他們發現她的行蹤,她便再也沒有警告和提醒蕭逸的機會了。
一個不能說話也不能動的人,想要傳遞消息,能使用什麼辦法?自然是眼神。只要又一個人能注意到,就會引起騷動,箱子裡的兵器就會被發現,蕭逸就能阻止事態繼續惡化。
不知道是因爲沐之秋躺在地上的姿勢太難看,讓人不忍再看,還是蕭逸已經提前交代過,十幾名圍着她的羽林軍竟沒有一個人看着她。沐之秋的視線緩緩在他們臉上移動起來,沒有人看她沒關係,只要她能看見對方,即便對方是用後腦勺對着她,沐之秋也能在他後腦勺上看出朵花來。
如果有個人一直盯着你看,用那種特詭異特神經的眼神,你會有什麼反應?人的第六感覺告訴我們,哪怕是後腦勺在被人特專注地打量,也會條件反射地出現寒颼颼的感覺。
所以從下定決心開始,沐之秋的眼珠就以刁鑽的角度詭異地轉動起來,她用最專注,最冷冽,最霸道,最果斷的目光逐一注視着圍在她四周、她視線所能觸及的每一個羽林軍,然後再將目光緩緩移向她能看見的大船,停下,開始將目光中所透露出的信息轉變成厭惡、憎恨、危險和焦慮。如此,不停地反覆,固執地重複着這些情緒。
一個人表達某種情緒最好的途徑就是眼神和表情,但不管是哪一種,都需要經過醞釀,就算是最優秀的演員,也不能在頃刻間將兩種極端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可是,沐之秋做到了,此時的她完全入戲了,她的腦海裡呈現出的都是南京大屠殺的場面,紀念館裡那些珍貴的圖片資料,《金陵十三釵》裡慘絕人寰的畫面在吞噬着她所有的感官,讓她在不知不覺中就變成了最好的演員。
當一個人能像沐之秋這般,將情緒用眼神表達得出神入化時,她是引人注目的。
果然,終於有一名羽林軍受不了她如此專注詭異的打量,扭頭看了她一眼,纔對上沐之秋的視線,這名羽林軍便驚呼起來:“頭兒?他是不是想提醒我們大船上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沐之秋想都不用想,便知此人嘴裡的頭兒就是蕭逸,只是,蕭逸卻像是沒聽見也沒留意,目光飄離地掃向其他地方。
幸運的是立刻就有另外一名羽林軍看向沐之秋,同時迴應方纔那人的話:“你還別說,我覺得也挺像,他好像想告訴我們什麼事。”
就有人小心翼翼地觀察起蕭逸的表情,但見蕭逸依然面無表情地凝視着遠方,只好底氣不足地說:“別疑神疑鬼了,兄弟們都在碼頭上查過了,那些箱子裡裝運的都是瓷器和布匹……”
“不對!”先前的羽林軍卻打斷他,說:“一定有什麼問題,這個擡夫一定發現了什麼,不然,他爲什麼這樣看我們。”
頓時,沐之秋感到自己成了衆矢之的,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她的臉上。
她有些激動,卻不敢用眼神表露出半分,只是依然不停地重複眼珠的持續運動。眼下蕭逸的表現實在太反常,像是刻意在忽略她的提醒,甚至是忽略她的存在。
不管蕭逸這麼做爲的是什麼,此時她都不能再繼續配合他。蕭逸爲了她可以無視國家存亡,她卻不能因此讓倭人堂而皇之地帶着兵器溜走。
終於有人用手扯了扯沐之秋的袖子,“喂!小子!你又沒淹死,也沒暈過去,躺在地上裝什麼孫子?你想告訴我們什麼就大聲說出來吧!靖王爺正親自在碼頭上檢查呢!”
沐之秋的眼珠依舊沒有停下來,眼睛裡表達出來的情緒亦沒有停止轉換,只是,目光卻再也隱藏不住,微微透出幾分焦急來。
“頭兒?這小子是不是被水淹傻了?咱們要不要拎着他到大船上看看去?”
蕭逸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沐之秋的臉上,盯着沐之秋看了幾秒鐘,才道:“是嚇破了膽子,不用理他。你們再過去幾個人幫忙檢查,把這個奸細也帶過去,就交給靖王爺吧!王爺說了,今晚不管在碼頭上遇到誰,都要細細盤查!”
最先發現沐之秋反常的羽林軍不由地嚷起來:“頭兒?我覺得情況不太對,這個擡夫好像想告訴我們那些大船有問題,我們是不是應該上船看看?至少我們也打開一隻箱子仔細檢查一遍。”
便有人沉不住氣朝碼頭大喊起來:“快告訴靖王爺,這些箱子有問題,把裡面的東西全倒出來看一下,檢查得仔細點。”
沐之秋大喜,只是她眸中的喜悅尚未完全顯露,蕭逸冷淡的聲音已響了起來:“靖王爺的命令是捉拿奸細,不是檢查箱子或者大船!”
沐之秋一下子愣住了,蕭逸這是要爲她負天下所有人麼?心神一亂,眼眸中的情緒頓散,再也匯聚不出先前的效果。
就在此時,沐之秋突然感到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黑影,是那個背影,那個先前一直控制着自己,讓自己莫名其妙就跟着他做出同樣動作的背影。雖然只是一閃即逝,她還是覺得自己看見了那個人。
心頭頓時浮現出不好的預感,尚未來得及表露,她的雙手猛卻地伸出來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她的手掐得異常狠,手臂像是突然之間長在了別人身上,竟生出無窮無盡的力量,就像是發現了自己的仇敵,要在這一瞬間將對方掐死一般。
先前才被水淹過,渾身溼透地躺在舢板上,沐之秋的身體早已失去了知覺,轉動眼珠又耗費了她太多的心神,以至於此刻她對自己的雙手沒有一絲一毫的抵抗能力,連掙扎都做不到,她的臉立刻就變得青紫起來,雙眼暴突,額上青筋連連,嘴巴被迫張開,舌頭吐出口外。
沐之秋一直覺得最難看的死法就是被人掐死、勒死,或者是吊死的人,沒想到,到了另一個世界,她卻會是這種死法。
沐之秋知道是誰在控制自己的雙手控制自己的行爲,毫無疑問,方纔她的眼睛沒有看錯,那個人確實找到她了。
沐之秋對這個人很好奇,倭人的身形比較矮小,無論男女,大多都是三寸丁那一類的,所以單從背影上也看不出男女,雖然她看不見這個人的正面,但不知爲什麼,她總覺得這個人是她曾經見過的某個人。只是,此時的思維太混亂,她實在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但她能肯定,下一次,她若是再遇見這個人,她一定能認出來。
不能就這樣被倭人算計,她還沒有來得及讓蕭逸發現箱子裡的秘密,還沒來得及向蕭逸揭發李德喜與倭人勾結的事實,還沒來得及告訴蕭逸倭人的狼子野心,難道就要這麼白白送命嗎?
從被蕭逸救上來之後,沐之秋就始終一動不動地躺在舢板上,除了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在儘量傳達信息之外,她在衆人的眼中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死人,不說話,也不站起來,甚至沒有表情。此時她卻突然擡起雙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而且是那種不把自己掐死誓不罷休的架勢,一下子就把圍着她的羽林軍嚇愣了。
衆人還沒反應過來,距離沐之秋最近的蕭逸已經有所行動。他出手如電,大家尚未看清,他的手指已嫺熟地在沐之秋胸前一點,沐之秋的手臂立刻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然而,沐之秋的情況並沒有因此而好轉,她的手雖然經鬆開了,可脖子上卻像仍被一條繩索勒着一般,臉上痛苦恐怖的表情依然在加劇。
這種情形很詭異,別說圍觀者,即便身臨其境的沐之秋都覺得自己被魔鬼附了身。她張大嘴想要說話,但連喘息都十分困難,舌頭依然像狗一樣伸出口外,眼睛火辣辣地疼痛,視線已經開始變得模糊。沐之秋知道,這樣下去,最多再過兩分鐘,她就會因爲窒息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