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遮天
在這個名爲陸陵君的少年公子毫無徵兆的蹦出這句驚爲天人的大論後,我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的保持端茶的姿勢,私以爲本公主的寬宏雅量已經晉升到了一個新境界。
很顯然在場其他人沒能擁有此等廣闊胸襟,尤其是江玄清,一張一縮的鼻孔彰顯着他的洶涌澎湃,幾次想要開口卻欲言又止,最後索xing一腳踹翻一張桌子,拂袖離去,留下其餘人茫茫然左顧右盼,亦悻悻然離開。
於是整層樓只剩下我和陸陵君兩人。
我們兩靜靜對視,誰也沒有說話。
其實我是真不知該從何說起,心下打了幾種腹稿,是道“兄臺真是志向遠大小弟佩服”好呢,還是“閣下見解在下委實不敢苟同”?可是,不管說什麼,都無法掩蓋這位俊美公子扭曲內心的事實啊。
好在,還是由對方先開口了:“你是誰?”
……
我咳了咳,行禮一笑:“在下本在館內聽小曲,得聞國子監生在此散論,一時好奇心起遂來瞧瞧,若有冒昧之處還望兄臺諒解。”
陸陵君恍然大悟狀,問:“不知閣下對我方纔所言有何看法?”
我的看法就是……其實我家的面首真的夠多了。
我收扇道:“兄臺實不像是會來參與這等場合之人,方纔怕是爲打斷同門所言故而有此一說,所謂禍從口出患從口入,若在下所料不錯,兄臺是在幫他們。”
陸陵君愣了愣,旋即拱手而笑:“看來這位小兄弟是聰明人,不知如何稱呼?”
我險些把“和風”二字脫口而出,時下又覺得這名字早已隨心境而逝,何須再提?但也總不能說本公主姓蕭名其棠,怕這名字剛唸完陸兄就直接倒地不起了。
我透過窗瞥見隔壁月揚酒樓的牌匾“天上白玉京”,笑說:“鄙姓白,雙名玉京。”
陸陵君邀我入座,大抵覺着我這人應不是迂腐陳舊之輩,而此刻這般近處才發覺,陸兄臉龐五官精緻的像是玉雕一般,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靈透之氣,頗有能繼承駙馬美貌的趨勢。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在我如今是失憶狀態,否則眼前這位佳郎恐也難逃毒手,甚幸甚幸。
陸陵君抿了一口茶說:“白兄這話是說對一半,其實,我的志向的的確確是當襄儀公主的面首。”
我眼角抽了一下,含笑道:“不知陸兄何以有此想法?據聞襄儀公主驕縱蠻橫,即使身爲她的駙馬都苦不堪言,遑論區區面首?”
陸陵君笑了笑,“襄儀公主的每個面首下場如何,白兄可知?”
每個?話說,我到現在都還沒弄清我有幾個面首來着。
陸陵君伸開五指一個個數道:“第一個衛清衡,在公主及笄前任公主少師,少師是個什麼職務想必白兄心中明瞭,可他僅在公主府呆上半年,出來後便直任內閣學士,如今更兼我們國子監祭酒。人都說,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入了內閣那便是步步往朝中最高的方向走,可若是進了公主府,這中間戰戰兢兢的幾十來年,一次全省,一步到位。”
我揉了揉額角不住跳動的青筋,原來本公主第一個面首叫衛青衡。
陸陵君興興頭頭道:“第二個張顯揚,本是滿門抄斬的罪臣之子,公主帶回府一年,如今任浙江巡撫兼浙直總督,江淮系官僚的以李國舅爲首,以他爲輔,在具有聲望的地方官員中,以他最爲年輕前途不可限量。”
張顯揚……這名字還真是熟悉,啊,是了,江浙水患就是要找一個能輔佐浙直總督之人,我……我說太子那一臉訕笑透着陰謀詭計,合着是讓我的現任男寵去輔佐前任男寵麼!
“第三個則是前大司馬方良之子方雅臣,方家因方良案而沒落,照理說方雅臣也會因此受到牽連,莫說出仕,方良爲官樹敵良多,恐連xing命都難保,可因公主殿下,”陸陵君挑脣一笑,“他現如今任國子監廣文館博士,掌領國子學生業進士者。”
我默默擦了擦額角冒出的冷汗,問:“方雅臣是你們的授課博士?”
陸陵君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是,他們不是。方纔那羣人是國子學的學生,說穿了就是三品以上的國公子孫,大多隻會高談闊論,我嘛,我可不同。”
我接過話頭,笑道:“陸兄乃是本屆監元,在下欽慕不已。”
陸陵君有些害羞的別過頭,“哪裡哪裡。”頓了一頓,又轉過頭正色道,“其實我也對我自己欽慕不已。”
我:“……”
“至於第四個韓斐嘛……”陸陵君皺眉道:“說句實在話,韓家世代爲官的關係,他的仕途一向順當,後還拜了方良爲師,按理說是個平步青雲的典型,就不知爲何自毀前程。”
我很是同意他的看法,韓斐的確是在自毀前程。不過轉念將這些爛事在心中橫豎琢磨,小小年紀招攬一羣面首,怎麼琢磨都覺得我纔是那個自毀前程的。
說到這裡我覺得陸陵君這人十分不錯,對着陌生人也可以如此熱情的慷慨陳詞,原還以爲這是心靈扭曲,現下看來,他的志向還是有理有據的,只可惜我已經有駙馬了,更可惜的是我現在決意改邪歸正不再繼續禽獸,要不還是可以稍稍考慮實現他的美好心願。
陸陵君托腮看我:“白兄似乎對我所說也有些興趣,莫非是志同道合之人?”
我連連擺手:“陸兄說笑了。”陸陵君哈哈大笑,“白兄你可真有意思,我不過是說笑,你竟就紅了臉。白公子家在何處,看你的裝扮,不像是讀書人。”
我道:“家住京城,讀書人稱不上,家中有點小錢,不過是遊手好閒之徒。”
陸陵君點頭:“原來白兄是富貴閒人,這可是我追求的最高境界啊,甚羨甚羨。”
我和陸陵君你來我往正到酣處,樓下忽然一陣嘈雜。陸陵君踱到門口往下望了望,回頭對我說:“原來說書的都來了,再不走,怕是趕不及要關門了。”我點點頭,“陸兄走好,這頓帳便算我的。”陸陵君很高興的朝我擺擺手,“那就多謝白兄了,下回再敘。”然後一溜煙人不見了,閃的無比迅速。
我在二樓聽了一會說書也琢磨着該回府了。出了茶館辨別方向,慢慢往公主府回。越走心情越沉重。公主府裡那個大麻煩提起就頭大。還有方纔陸陵君說的男寵,一二三四的排下來,說者有趣,聽的我更加焦躁不安。我甚至想,還不如做回我的和風一輩子不要恢復記憶,以免記起來自己是個荒*公主禍害更多無辜貌美少年。
拐彎的時候因爲愣神沒看路撞倒人,擡眼一看還是個有些歲數的爺爺輩,那老爺爺氣焰囂張的問我不知道他是誰麼,我忙扶他起來連連道歉,等到快回到公主府時纔想起來,我可是襄儀公主,管他是誰我都沒有什麼好怕的吧。
所以我始終覺得,我並非大家傳言的那樣囂張跋扈,我本質還是非常和藹可親的。
奈何世人愚鈍,不知其中真意,本公主不與他們一般見識。
這樣一想我整個人柳暗花明又一村,連同回府後看駙馬都覺着他生得更加玉樹臨風。
好吧,前面這一句只是表達心情的一種修飾,其實我回府後連駙馬的影子都沒瞧着,他差人帶回個口信說要忙案子,晚上不回來用膳了。
沒有駙馬相陪的晚膳用的十分無聊,雖說駙馬本人是個很無趣的人,但是至少和他呆着不會嫌悶。
我一個人看着映着月色的池水,想起以往此時會和煦方坐在小院內賞月,他比駙馬有趣許多,會講故事,會說笑話,還會奏蕭,重要的是還可以任我欺負,和他在一起,整顆心就會安下來,平靜而又舒服。
想着想着眼眶居然又溼了,心裡怪愁怪愁的慌。看來一個人胡思亂想不是個事,我拍拍腦袋決定還是回書房去看書轉移注意力。
回到書房後我纔想起上次摸到的一本紅皮書,因爲成公公的造訪沒能翻閱,此番忽然來了興致,索xing讓侍女沏了壺茶坐下來慢慢看。
這本書捧在手心怪沉的。
翻開扉頁豎着三個歪歪扭扭的字:棠心簿。
我下巴差些丟到桌上。這個棠,該不會就是指我吧?掀開下一頁,見其字曰:“今日阿棠練字,父皇誇阿棠筆法灑脫,有板有眼。”
就……就這種幼稚難看如蝌蚪文一般的字跡,居然還灑脫?父皇你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真的,小女孩不能亂慣的,慣久了很容易無法無天,於是纔會造就日後的襄儀……
我揉揉眉峰,故棠心簿的意思莫非就是……阿棠的內心簿錄麼?
倒還有點意思。
我這下來了興致一頁頁的翻。
“太子哥哥給阿棠買的糖葫蘆和蜜棗糕,阿棠不捨,留到昨天才吃完,昨夜不適,太醫說我吃了壞東西,父皇惱了,罵了太子哥哥,罰他抄道德經十遍,我去看太子哥哥時,他抄的眼睛都紅了,還道再也不給我買好吃的了。”
“母后的肚子越來越大,她問我喜歡弟弟還是妹妹,我說喜歡妹妹,太子哥哥說喜歡弟弟,我們吵了起來,最後還是太子哥哥道歉,不然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母后居然真的生了弟弟,太子哥哥得意了要命,以後一定要多多欺負小弟。”
……
這樣小弟貌似就是現在的太子殿下。
不過,看來我兒時真的很黏那太子哥哥,幾乎頁頁都能扯到他。只可惜前太子蕭景嵐,在我十七歲時就隨心愛的女子遠遁天涯,不然也不至淪落成讓我監國的局面。讀着字裡行間對兄長的喜愛之情,一時之間,心裡的感觸很難描述。我想,若我沒有失去記憶,一定時常念着他。
就如看戲本一般,我發現越往後我的筆跡越端正秀雅,和現在因模仿煦方而來的字跡全然不同。別說,還真有點灑脫的味道,父皇真不愧是父皇,原來一早就用發展的眼光看待問題,是我錯怪他了。
“前幾日因捅了蜂窩,惹了許多蜜蜂都飛來叮我,太子哥哥將我圍在他懷裡,他渾身都蟄出包來,結果我的臉上還是被蟄腫,我們一起發了燒,母后讓我們去宮外玉龍山莊歇養,太子哥哥卻說這是因禍得福。我很傷心,滿臉都起了小泡泡,哪裡是福啊。”
看到這兒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然而指尖忽然在下一頁忽然頓住。
“原來太子哥哥沒有騙人,真的是因禍得福。我認識了一個大哥哥。”
……
“大哥哥不知我是公主,還當我只是個太子的小宮女。”
“大哥哥說我是他見過最難看的小丫頭,也是他見過最可愛的小丫頭。”
“我想,我是喜歡上大哥哥了。”
所以這是本公主的初戀麼?
我趕忙往下翻,卻發現後面幾頁均是空白,待再次出現字跡的那一頁,只留餘一句話:“大哥哥走了,阿棠在楓樹下等了他一天,他還是沒來。他沒有遵守和阿棠的約定。”
約定?是什麼約定?
我懷揣着好奇想接着看,可這之後就再也沒提及任何有關於這“大哥哥”的事,從字跡的成長狀態看來,我應有很長一段跨度都沒碰過這本日誌。
直至最後一頁紙,筆勁早已真正龍飛鳳舞的我,卻端端正正的用行楷寫到:“阿棠明日成親,那個人不是他。用四年時間沒能等到的人,盼再用四年能夠真正遺忘。”
沒了。
我閉了閉眼,忍了忍再睜開。
不是吧,所以這麼厚一本下來,半點都沒提這個“大哥哥”姓甚名誰麼?
好歹畫個肖像行不行?
這樣胃口完全被吊起來,栓在半空中可難受得緊啊。
我意興闌珊的把紅皮書來回翻了個遍,還是未能找到蛛絲馬跡。最後索xing賭氣的把簿冊朝桌上一扔。
或許是力道太大,又或許是屋外風巨,掀得書頁啪啪作響。
然後,有什麼夾雜在其中的物什飛了起來,風散去後,慢慢落在我的手心上。
一片楓葉。
不,是一個巴掌大的紙片,繪着楓葉的顏色,裁成楓葉的形狀。
我渾身一僵。
如此陌生,如此熟悉,周身的一切恍若消失,眼裡心間只餘下這片紙楓。
毫無徵兆,毫無理由的,我的心底頭開始悸動。
茶香滲進了風裡,盪漾於屋中,我慢慢把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爲什麼,明明什麼都沒有回憶起來。
卻根本無法阻撓這顆如鹿撞如鼓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