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風華之人倘若做過我的面首,當心存忌恨纔是,然瞅他態度倒是良善,且道……一年未見?豈非在我失蹤之前還與他見過面?
衛清衡見我杵着,笑笑:“怎麼傻愣愣的?方纔外邊那麼大動靜,該不會是你惹出來的吧?”
他的語氣委實……不像是一個臣子對監國公主所言。
我就近揀了個紅木凳坐下,問:“是否又給你添麻煩了?”
衛清衡理所當然的點點頭,直截了當:“這回,要我幫你什麼?不妨說說看。”
這回?這麼說我過去時常找他,應是可信之人。我道:“我想在國子監查證一些事。”
衛清衡饒有興致的瞧了我一眼,“是國事還是私事?私事不偏幫,國事需慎重。”
我微微訝然,旋即道:“是關於方雅臣的。”
衛清衡噢了一聲,“那應是國事了。”
我又怔住。
方雅臣曾爲我的面首,怎麼看都是私裡暗頭的事,何以他就斷言此乃國事?
衛清衡垂眼道:“他和韓斐那檔子問題,也是該解決了。”
誒?莫非他知道韓方二人此前有過什麼嫌隙?話說,我能否直接問他啊。
衛清衡道:“如此,公主便以廣文館監生之名暫留,除方雅臣,其餘幾位博士都不曾睹過公主,無甚大礙。最不慣公主的司業王大人告老還鄉了,我明日會交待下去,但凡認識公主的,權且無視,公主亦非頭一遭體驗國子監生活了,東廂那處的寢房還給你留着,一切照舊,如何?”
他一大溜子串下來面面俱到,倒把我噎的啞口無言,衛清衡將眼簾稍微擡了擡,“怎麼?”
“沒,就是覺得似乎沒我什麼好操心的了。”
衛清衡露出了一星兒笑:“不過,這屆廣文館的監生都是各地進士佼佼者,不乏資質頗佳之材,公主不妨稍加留意。”
我道:“啊?”話說,他這是在暗示我……可以挑幾個拿來做面首麼?
他道:“有幾人若在參試榜上有名,進了朝廷,會是廉政黨林中的新棟樑。公主替太子甄選栽培,自是有益無害。”
我:“……”
自、自當上這公主以來,遇到匪夷所思之事過於頻繁,以至於現下難得撞上個正經人,倒襯托了本公主滿腦子不利索了。
我把他前頭的言行舉止放心上過了一遍,醞釀出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道:“一想都這麼許久未見,上回見面時是個什麼光景,呵呵,還記得吧?”
衛清衡笑了一笑:“當日公主爲了給駙馬爺做壽,足足在我這學了三個月水墨畫,後來駙馬可還中意?”
我道:“啊……那、那是自然。”
怎麼我曾經如此用心的爲駙馬準備壽禮?這……究竟要喜歡到何種程度啊?
衛清衡又說:“雖說公主筆觸尚不厚實,意境倒是到了,比起多年前描了那幅人像圖讓我幫着找什麼大哥哥,是好上許多。”
我心頭一跳,“多年前?”大哥哥?
衛清衡道:“嗯,這番說來那幅畫還一直擱我這兒,後來公主嫁了人,也未再提及此事……”
“現在在這兒?”我激動的一拍桌子,“能否拿出來給我看看?”
衛清衡見我如此反應,不覺一怔,隨即起身在桌後陶缸的畫卷中淘了淘,不過多時揀了一卷紙遞給我,笑道:“公主該不會一直都不記得這畫是放在這兒了吧?”
我迫不及待接過展畫,直見畫中所繪,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第二更的分界線
“這畫的是人是鬼啊?”
衛清衡道:“勉強算得上是人畫符吧。”
我惆悵的看着那令人悚然的畫,大哥哥若真生成這副模樣,只能說明我小時候是個極爲注重內涵的人……
衛清衡淡淡笑道:“公主就是拿着這讓我務必尋到此人,我當時甚至想過要否收拾好細軟連夜逃出京城……”
我尷尬的撓了撓頭:“那還真是委屈你了。”
衛清衡點點頭:“幸而公主是個尊師重道的好學生。”他從衣櫃中拿了件監生儒衫,掛在椅背上,“今夜先在這兒歇着,我現在要出去處理你的爛攤子,晚些會回隔壁廂房住一宿,有什麼急事可以准許你不敲門,明日換了這身衣衫,就算正式的國子監生了。”
我擡袖行禮道:“謹遵祭酒大人命。”
衛清衡嗤笑的說了句“你啊你”就披着外袍出去了,我瞧着他挺拔的背影,不覺感慨此人真是極好相處,言談舉止得體大方,應是胸有丘壑之輩。當然也可以放下心裡的一塊大石,他過往果然是貨真價實的公主少師,面首這種謬論安放在他身上還真是辱沒了。
畫還攤擺在桌上,我正準備捲起做個留念,卻突地頓住手。
我說,這畫中人的眼神怎麼那麼熟悉?越瞅越神似誰來着?
我歪頭琢磨了好一陣子,還是沒琢磨出個所以然,索性拾掇拾掇熄燈睡覺去。
國子監乃是當朝最高學府,天下仕子莫有不願及者,下轄國子學、太學、廣文館、四文館等。其中以國子學爲尊,三品以上國公子孫方能入學,而廣文四文大抵是各地庶民儒生之俊才,若能高中,自也是官運亨達,前途不可限量。
其實簡單的說來,國子學太學就是羣官二代,廣文這頭是平民百姓,另有律學算學不乏捐監者,當然這種局面下,整個監院明爭暗鬥,內裡硝煙瀰漫,隔三岔五惹出麻煩那也不是沒有的事。
理所當然的,國子監的戒律是極爲森嚴的。
但凡懷有異心、抗拒不服、撒潑鬧皮,違犯敕諭者,輕則打五十竹篦,稍微重點或充軍或充吏,反正祭酒大人一道命令下來,就只能奔往那煙瘴地面去;不過若犯了重罪,處斬也非史無前例,譬如辱罵公主什麼的。好啦,這例子只是我的遐想而已。
把重點移回來。
當衛清衡領着我到廣業堂時,監生們正在堂中聽課。老博士正捧着卷書在堂中晃來晃去,振振有詞道:“厲公將作難,胥童曰:‘必先三郤,族大多怨。去大族不逼,敵多怨有庸。’公曰:‘然。’”授的似乎是《左傳》成公篇。
衛清衡進堂與他私語了幾句,不時往我的方向指了指,不過一會兒老博士略略點了點頭,對着全堂監生道:“今日廣文館新來了一名貢士,乃是揚州江都縣的舉人,此前家中應急不能趕上國子監選,應祭酒大人保鑑,從今往後便是爾等同門,務以誠相待。”說完看了我一眼,我忙跨出一步,躬身作揖道:“在下白玉京,望諸位同門共勉指教。”
這時有人嬉笑道:“白兄當真是貌比潘安,這下某人可不能再自稱是國子監第一俊才了。”
衆人聽完都心照不宣的扭頭,我也順着他們的目光望去,恰好對上陸陵君目瞪口呆的表情以及……烏漆漆的眼眶。
糟糕,我居然把這貨給擱腦後了,昨晚他回來不見我人,加之國子監內還鬧着抓刺客,定然憂心忡忡一夜難眠了,此時此刻此地以此種形式再見到我,不知會否嚇出點什麼毛病來。
陸陵君愣了又愣,直到神情放鬆下來時,脫口道:“胡說,他生得哪有我風流倜儻!”
衆人:“……”
看來我是瞎操心了。
自我介紹完我正欲挑個位置入座,老博士卻忽然叫住了我,問道:“《左傳》成公十六年與十七年,你可讀過?”
我下意識的點點頭。
他又問:“歷公作難時,郤至是如何作答的?”
我又下意識的瞥向衛清衡,他微微而笑的朝我點點頭。
餵你個姓衛的微笑是什麼意思啊,難道這個問題我回答出來是理所應當的麼。
說來也怪,盯着衛清衡那張雍雅從容的臉,頓覺這問題確實很是耳熟,由耳入心,腦海中登時涌出許多畫面。
年幼的我正襟危坐,少年的衛清衡拿着戒尺在我身邊繞來繞去:“公主殿下,這個論題我早就和你說過,怎麼一晃眼又給忘了?”
我道:“忘了就是忘了,你奈我何?”
他晃了晃戒尺:“我會罰你。”我攤手笑道:“你不敢。”他挑了挑眉,用力將戒尺揮到我手心上,我嚷道:“我要告訴父皇和母后!”他說:“我根本沒有打到公主。”我低頭一看,果真未覺疼痛,奇道:“可是我明明感到一麻。”他道:“那是因爲公主眼見戒尺,下意識感到害怕,身體亦會做出相應的反應和錯覺。”我奪過他的戒尺,也朝他使勁一揮,卻見他面不改色,我問:“你又是何故不懼?”他裝模作樣扯道:“此乃信、知、勇三者使人立。”
回憶的片段戛然而止,我想了想對老博士答道:“郤至曰:‘人所以立,信、知、勇也。信不叛君,知不害民,勇不作亂。失茲三者,其誰與我?死而多怨,將安用之?君實有臣而殺之,其謂君何?我之有罪,吾死後矣。若殺不辜,將失其民,欲安,得乎?待命而已。’”
老博士微微頷首道:“入座吧。”
衛清衡走後,老博士繼續悠悠然講《左氏春秋》,這半天的課上的渾渾然,主要是因爲我沒有課本,放堂後我正思付要否去監丞那領來一套,身後有人大步跟上來同我打招呼。
我認出他是方纔大嚷我和潘安很像的監生,不免添了幾分好感,他道:“我叫蘇樵,瀘州人,不過我娘是揚州人,她常說揚州水土養人,我原還不信,今日看了白兄方纔知她未唬人。”
我正欲謙虛兩句,一隻手伸出截開我們的距離,陸陵君硬擠到中間,朝蘇樵瞪了兩眼:“白玉京可是我的人,你休妄染指。”
蘇樵不爽道:“大家都是同門,你怎還分門別派的。”
陸陵君哼哼唧唧的道:“既然如此,你去找國子學太學那羣小子做自己人啊。”話畢拖着我快步走出一段距離,我忍不住道:“陸兄你這話說的忒不厚道了。”
陸陵君連連搖頭:“你不懂,咱們國子監陽剛之氣過盛,會造成火頭太旺無處可解之象,對於此類人就該敬而遠之。”
我哈哈笑說:“你該不會被禍亂過了吧?”
“我這麼英氣逼人怎麼看怎麼像是禍害別人的吧……”陸陵君轉頭,“白賢弟,別扯開話題,你先答我,這是怎麼回事?”
我道:“就……其實我和祭酒大人……嗯……是遠房親戚,然後大家曾經同病相憐就……唔,收留了我。”
陸陵君將信將疑:“那你爲何不早同我說?”
我誒了一聲:“是你忽地就劫我來了,我來不及說啊。”
陸陵君道:“祭酒大人不怕因你而得罪公主殿下?”
“不是你用條件換我出來的麼?公主應該不會追究了吧……再說,”我把雙手抱在胸前,“我覺得祭酒大人其實不怎麼怕公主的……”
陸陵君道:“這你又是從何得知?”
我揮揮手:“不談這些,誒,問你,何時纔會有方雅臣博士的課?”
陸陵君想了想:“前日方上過算學,至少要等到後日吧,怎麼了?”
我問:“那他其他時間一般在哪兒?”
“問這作甚?”
我推着陸陵君的背,笑道:“帶我去,路上再同你解釋。”
第三更
方雅臣住在國子監南處的院樓裡。據說早前是處閒雲書齋,後來公主殿下發了話,便成了他避世之所,少有人攪。
繞過影壁到進院門前可見的搭了的花架種着爬牆虎,旁邊的小魚池上浮着幾片睡蓮,格外美好的景緻。陸陵君說這處叫藏雅閣,是公主取的名字,聽到這兒我不免槽牙泛酸。
走到近處,裡頭隱約傳來嫋嫋琴音,是首頗陽春白雪的曲兒,滿院清高幽徊。我示意陸陵君停下腳步,透着木欄往裡望去,只見一個人半傾着頭,臨門而坐,專心撫琴。
乍看之下此人目光如潭,灰色布衣,再素雅不過。然而瞧的仔細,反倒看出一絲難以言傳的嫵媚,有種隔靴搔癢的微妙之感。我幽幽一嘆,這樣的風情身在一個男子身上,叫我們女子情何以堪。
方雅臣一曲彈畢,下一曲再起,陸陵君正待踏入,我擡手止住,示意他再聽一陣。
這個曲調,十分耳熟。
似詩經柏舟,又似意難平。
意難平。不正是韓斐那日所奏麼?
我瞥見那架梨花焦尾琴,與韓斐那把果然是一對“高山流水”,同出一系。我看着方雅臣那張滿臉高寡的面容,聽着曲子繚繞,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這個院落,我吟誦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我看着他:“你當真捨得?”
他淡笑:“人多是如此,我不捨,他舍;我舍,或者他就捨不得。若終究註定離開,不如留點餘白,即使不回頭,日後想起也不至那麼逼仄;若兩個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風清月朗再不相欠。夜間秉燭同遊的不是我,也不至心痛。
我道:“本宮可以成全你,但若然心之憂矣,如匪浣衣,終是自欺欺人;若心有不甘,就當問個是非明白,而非避而遠之,再也不見。”
方雅臣勾了勾脣,眼睛晶晶亮亮的看着我:“這番話,讓我相信公主,是個真正的好人。”
陸陵君張開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輕聲問:“你在發什麼愣啊?”我眨眨眼,沒有進院去找方雅臣,而是掉回頭慢慢走。
陸陵君快步上前,“你到底怎麼了?”
我道:“有些事本想弄明白,卻感覺越來越糊塗,我得多想想。”
陸陵君一頭霧水:“那是什麼意思?”
我笑了笑:“沒什麼意思。”陸陵君識趣不再多問,我們一同去寺丞那兒領了套書具和常用品,我抱着一牀舊舊的棉被,有些鬱悶地道:“我喜歡睡覺的時候把半顆腦袋都放被窩裡啊。”
陸陵君嘆道:“好東西都讓國子學的那羣人物色了,哪還輪的着我們。不如我們出去買一牀新的如何?”
我覺着可行,便說好放下東西一起去,可到了寢門前,見一書童已在房內鋪好了牀,還安了暖爐,不由奇道:“是祭酒大人讓你來的麼?”
書童搖了搖頭:“是一位公子爺交代的。”
我瞧了被鋪一眼,問:“那位公子爺人呢?”
“他剛走,應該還未走遠。”
我轉身,想了想扭頭對陸陵君道:“我一會再來找你。”說完快步朝監門方向奔去。
從寢房到大門的距離不算短,所幸追到時還能隱約看見那人的背影,我緩下腳步喘了喘,叫住他:“駙馬!”
宋郎生迴轉過頭。
路上花葯芬芳,落英繽紛。宋郎生的紅色官服上沾上了不少花瓣,猶如春夜海棠,倚風自笑。然則他本身氣質冷然,雖着麗裝,尤見其潔,一霎那片片落花都化作神怡氣靜。
他看到我時似乎微微訝異,神情卻無大異,氣場卻仿似柔和的少許。
我笑眯眯道:“我剛剛看到被鋪還有枕頭就知道是你送來的,你怎麼說也不說一聲就走了。”
宋郎生不冷不熱道:“公主現下不是白玉京麼?和我說話讓太多人見了,要如何解釋?”
我道:“就說我們是故交知己,沒什麼大不了的。”
宋郎生喔了一聲,問:“你還想在這兒多久?”
我抿嘴道:“我纔剛呆一天啊,就捨不得了?”
宋郎生別過頭去,眉毛動都不動:“太子差人來找過公主,早朝雖不是天天有,需要公主時,公主不能缺席。”
我點點頭:“知道了。”
宋郎生欲言又止,最後道:“那你好好照顧好自己。我先回去了。”說完轉身往馬車方向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提高了幾個聲調道:“其實,我也是歸心似箭的。”
他足下頓了一瞬,隨後所無其事的繼續前行,直到鑽入馬車,逐漸駛遠,都沒回過頭一次。
好在,他那紅透了的耳根出賣了他。
我搖着衣襬一路歡快輕步。
然後拐彎時陸陵君一張臉突然擋住視線。我嚇了一跳:“你幹嘛?”
陸陵君哀怨道:“剛剛監丞來通知說,新司業大人來了。”
司業這個職務……就是國子監的第二把手嘛。我聳聳肩:“來了就來了唄。”
陸陵君遺憾道:“現在就招我們去集會,我還想和你出去玩呢。”
我笑道:“反正棉被都有了,太陽也快下山了,就不出去了。是說現在麼?那趕緊啊,遲了要挨罰的。”
我們推推攘攘一路趕到辟雍殿時,那裡已聚滿了人。六學監生齊聚一堂,景緻好不壯觀,我也就暫時忽略各種監生眼神間的騰騰殺氣了。
有人說:“這次的司業大人聽說來頭不小。”
有人接道:“連祭酒大人也讓他三分,能小覷麼?”
陸陵君滿心滿意看着窗外,估計還在惦記外頭的花花世界,我正在打趣他,正在此時,門吱呀一聲開了,風聲側側,一道身影先走了進來。
是衛清衡。他進來時整個場面就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井然有序的頷首爲禮。
好靜。
衛清衡說了幾句關於新司業繼任事宜,緊隨其後,一道藍色身影飄然而過。
陸陵君還在走神,我用手肘撞了撞他,他整個遊魂還散在千里之外,我權也懶得搭理,然後回過頭,看清了新來的司業大人。
他一身蜀錦藍袍樸素,每一個皺褶都顯出儒雅的氣派,他的表情,平淡如高山仰止,在場衆生都無可抑制的流露出敬仰之態。
然後是他的聲音,猶如穿越過空谷般,平平道:“本官是新來的司業督監事,從今日起輔祭酒大人,掌儒學訓導之政,總國子、太學、廣文、四門、律、書、算凡七學。”
“我姓聶,單名一個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