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五個月,一百五十個日夜,彈指即過。

月氏果然不肯放韓朗喘息,在秋收之前又攻,轉眼之間又逼近婆夷河。

春蝗秋旱,婆夷河水枯幾乎見底,滿天滿地都是他孃的壞消息,攪得韓朗焦頭爛額。

唯一安慰的是華容最近安穩,負責監視的太監話越來越少,沒啥可報告的,就只說他最近迷上了藥材,要韓太傅小心他下毒。

韓朗一笑,這天起了個大早,特地去悠哉殿瞧他,看他在配什麼毒藥。

華容已經起身,正吃蘿蔔一樣吃他每日一根的千年人蔘,見他進門咧嘴一笑,指着桌上碗碟:“王爺說今早要來,我就準備了好些吃食,還特地差太監燉了補藥。”

韓朗勾頭,看桌上盡是些酥啊餅啊之類的乾貨,蹙起了眉:“你不覺得你吃這些東西有違受德?”

華容撇眼,抓了塊榴蓮酥狠嚼一口,又拿手指指桌上那碗湯藥,道:“補藥要趁熱,涼了會更苦。”

等了一會韓朗還沒動作,他又加一句:“王爺不會怕我下毒吧?我對王爺,那可是顆心皎潔堪比明月!”

韓朗不響,端起碗來就一飲而盡。

中將離者本就百毒不侵,再者說了,給碗毒藥讓自己痛快去死,華總受應該還沒這麼仁慈。

喝完之後他拿袖子一抹嘴角,坐到華容身邊,一隻手搭上他腰,說的話卻是萬般正經:“一會上殿,你照我給你的摺子說話,鼓舞士氣,不要玩花樣。”

“王爺冤枉,華容命捏在王爺手裡,哪裡敢玩花樣。”

韓朗冷哼一聲。

“不玩花樣。這次真的不玩。”華容接話,似乎氣力不濟,將頭擱在自家小臂:“我記得,不止我,我家貴人的命也在你手裡。”

聖上升殿,這是近半年來第二次。

羣臣在堂下等候,先是等來了撫寧王韓太傅,再然後終於聽見太監唱諾,宣聖上升朝。

和上次一樣,大殿上還是掛了黃帳,帳前還有珠簾,總之是隔斷龍椅和羣臣,讓大夥只能隱約瞧見聖上一個黑影。的3e

聖上染了重疾,不能見風。韓太傅是這麼解釋,自然就沒人敢再發表疑問。

當今大玄,韓朗韓太傅,已經成了不是皇帝的皇帝,這事實人盡皆知。

所以這次聖上升朝,也不過就是走個場面,國難當頭時說些漂亮話,鼓舞鼓舞士氣而已,羣臣也早有準備。

果然,龍椅間聖上開口,什麼天佑我朝蠻夷必敗,又什麼有功者將來必定大賞,說的都是些大而無當的廢話。

廢話完畢,按照計劃就應該退朝。

可是華容不,果然玩起花樣,咳嗽一聲,問:“林落音林將軍可在堂下。”

韓朗的臉子立刻發綠。

林落音出列,華容在帳後又輕咳一聲:“此去平夷,朕封潘將軍爲帥,林將軍爲副帥,願林將軍心在雲天,不墜平生志向。”

韓朗臉子更綠,綠得隨時能滴出水來。

潘克爲帥林落音爲副帥,這安排並不出格,可這華容當着滿朝文武和林落音打情罵俏,莫非真當自己是死人嗎!

“還有……”的3c

在他臉綠得發藍,藍裡冒煙時華容居然又說了一句,似乎意猶未盡。

居然還有!

“還有……”帳後華容繼續:“請撫寧王韓太傅上前接旨。”

韓朗翻眼朝天,撇外八字出了列。

“茲事體大,請韓太傅下跪接旨。”

韓朗的臉由藍轉紫,紫裡帶紅,可最終還是無法,在堂上一掠朝服,對龍椅上華容跪下了雙膝。

“朕身染重疾,自知不久於世。現願禪位於韓太傅,聖旨如下,請寧公公宣讀。”

這一句說完滿堂靜默。

寧公公尖細的嗓門在紗帳後漸漸漫開,曰:“太傅韓朗與社稷有功,朕願效仿唐堯禪位於虞舜,虞舜禪位於大禹……禪位於彼,望韓朗能奉皇帝璽綬策,接天子稱號,代周而立。”

言畢這位公公還步下高階,將聖旨展開,公示羣臣後又親手交到韓朗手間。

韓朗如被定身。

華容何時擬了這道聖旨,眼前這位寧公公又何時成了他的爪牙,自己居然半點也不知曉。

華容華總受,果然不是他媽省油的燈。

身後羣臣這時喧囂,已經有人跪地,長呼:“聖上英明!”

而帳後華容起身,宣了聲退朝,下階時一個踉蹌,就好像真的身染重疾體力不支。

好戲,真他媽鑼鼓齊喧一場好戲!

韓朗的長腿一伸,悠哉殿大門應聲而掛,殿裡宮娥太監也立刻“哄”一聲作鳥獸散。

大牀上黃幔輕搖,只有華容一人氣定神閒,依舊施施然搖他的摺扇。

韓朗走到他跟前,強忍住怒氣,將朝服上束腰一把扯落,迎風就是一抖。

牀間華容忍不住笑了起來:“王爺這是要教訓我嗎?居然要親自動手,看來這次真是火大。”

語未落鞭聲已至,腰帶被韓朗揮動,三尺軟綢就好比百鍊金鋼,“唰”一聲就撕下他臉上一條皮肉。

華容不動,眼皮瞬也不瞬,繼續搖他的扇子。

腰帶於是一次又一次橫落,依次掃遍他全身,頃刻間皮開肉綻。

韓朗氣喘吁吁,爬上牀來,一隻手卡住他傷口,指甲一寸寸刺進他皮肉,身下也逐漸昂揚,將他牢牢頂上了牀板。的7d

華容還是不動,淡淡:“王爺要做請抓緊,錯過了這次,下次就很難再有機會。”

這一次韓朗聽出他話裡有話,停住了動作,一頓:“你剛纔說什麼,什麼意思?”

“我讓王爺抓緊,因爲我還有事,以後就不能給王爺取樂了。”

“什麼事?”的b5

“我和人有約。”

“和誰?你別告訴我是林落音。”

“我和閻王老爺有約,日子就在今天。”

“你放屁!”的ad

“我沒放屁。王爺可能不知道,我家往上數,八代都是行醫。”

韓朗不說話了,呆住愣住傻住徹底定住。

華容也不再搖扇,伸出一隻手指,抹乾淨落入右眼的鮮血,很是體貼地一笑:“太傅,宣御醫吧,您若說不出話,我幫您喊。”

御醫會診完畢,被韓朗當場踢死一隻,其餘的好容易保住命,集體爬行,後退着出了悠哉殿。

韓朗立在那張大牀之前,覺得脊背發涼,有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說話也不禁顫抖:“他們說什麼,什麼叫做五臟鬱結沉痾難治,放屁,全都他媽放屁!”

“五臟鬱結沉痾難治,意思很簡單,就是我是被憋死的,一日日的忍,現在終於挨不住,要去會閻王老子。”

“你放屁!”的06

“我才高八斗的王爺,除了放屁您就沒別的詞了麼?”華容笑,身子下沉,這一笑好不惡毒:“當然,您的確沒曾想到,一隻百成鋼的受居然也會死,居然不會萬年永在地讓您下去。”

韓朗失語,胸腔裡血氣翻騰,要緊握拳頭才能立住。

華容則是施施然打開了他的摺扇。

“滅我全門的時候,王爺沒想到,這血海深仇會讓我日夜難安,此後終生氣血難平。”

“將我手腳打斷然後強要的時候,王爺沒想到,斷骨對銼,將爲我此生埋下隱疾。”

“一根繩子將我小指吊斷的時候,王爺也沒想到,我如何能夠忍住不叫,那一口強忍的氣力,足夠讓我折壽十年。”

…………

…………

“當然這一切王爺不會知道。”說到最後華容輕聲,朝韓朗半眯起眼:“這是王爺的風雅與趣味,是被王爺顧念必須付出的代價。”

“我不是抱怨,只是抱歉,抱歉此生氣力有限,當不起王爺如此大愛。”

這一句時他眼神已經衰敗,空濛蒙的,但那譏誚卻仍是堅硬,半分也不肯妥協。

韓朗咬了咬牙,一口腥甜在脣齒打轉,終於在牀前半跪,握拳:“你不會死,這裡是皇宮,有的是千年人蔘萬年龜,就是死樹也能補到開花。”

華容又笑:“那很好,王爺不妨試試。”

韓朗垂頭,氣力被他語氣裡的堅定抽光,將額慢慢頂上牀角:“你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不成了,是不是早就知道。”

“也不算早,大約一年前吧。”

“死撐不說,就是爲了今天這一場無可挽回?”

“是。”華容點頭:“還要感謝王爺配合,最後一頓鞭子送我上路,成全了我的無可挽回。”

似乎是配合這聲感謝,他額頂那道鞭痕迸裂,熱滾滾的鮮血下落,滴上了牀邊韓朗的手指。

韓朗將手舉高,看着那滴熱血,渾身顫抖,氣息已經不能流轉,幾乎是沒有知覺地問了句:“你當真是如此恨我,恨到……”

“恨到生死不容。”華容緊聲跟上。

“那你爲什麼不報復,喝我血要我生不如死,出冷箭使暗拌,將我命拿去!”

華容不答,神思恍惚,一雙眼微朦,已經不知看到了哪去。

——“韓朗不能死。”

隔了這麼久,林落音這五個字卻依舊清晰,沉沉壓在他心頭,一刻也不曾散去。

而韓朗這一刻卻突然冷靜,不再沮喪也不再顫抖,伸出手指,居然開始寬衣解帶,將朝服脫盡,爬上牀去,就這麼枕着頭,躺在了華容身邊。

“你不跟華貴道別?”他道,語調回復浪蕩,一雙眼打斜看天。

“那日在門板上晾銀票,等他來搶,我就已經知道那是訣別。貴人還是貴人,沒有比這更好的道別。”

“不跟你姘頭林將軍道別?”

“不跟。”這一次華容回得乾脆,很是吃力坐身:“我只跟王爺道別,對王爺是顆心皎潔堪比明月。”

“不用。”韓朗也回得乾脆:“我陪你上路,反正我中將離,已經毒入肺腑,早死個三時五刻,也沒啥區別。”

華容眯了眯眼,似乎並不意外,也不說話,只是伸出手指,將那烏金大扇推開,翻轉扇面對準韓朗。

扇面甚寬,背面密密麻麻,寫了不下二十種藥材。

一旁華容輕聲:“我家姓楚,祖上八代行醫,到我爹這代最是騰達,官拜四品御醫,曾是先皇后的心腹。”

韓朗半張了嘴,雙手推牀,不自覺已經坐直。

“興定十九年,我爹辭官,舉家避禍來到江南。”

韓朗再次定身。

興定十九年,這個年份他終生難忘。

就是這一年,他身中將離,從此十五年糾葛不休。

“真巧是不是?”那廂華容吃力地笑:“你我緣分非淺,當年我爹爲皇后配了這杯毒酒,到今天,卻是由我親手奉上解藥方子。”

“所以說這是天意,註定你我不能同路,生死不容。”

韓朗深深喘氣,再沒話可說,血液裡的流氓成分燃燒,一把就將扇子奪過,扇面撕了個粉碎,緊接着又把碎屑塞進嘴巴,不喝水不喘氣,就這麼直眉瞪眼一記嚥到了底。

要說任xing,他韓太傅也是天下無雙。

華容嘆了口氣:“王爺果然任xing,這墨汁味道如何?”

“墨汁雖苦,可滲到心裡卻是甜的。”

韓朗挑眉,笑到一半,卻突然頓住。

墨汁是苦的!的a5

中將離者食不知味,可他現在居然嚐到了,這墨汁苦中帶澀,害他滿嘴都是油腥!

“早起給王爺喝那碗補藥,我早就說過,我對王爺是顆心皎潔堪比明月。”

一旁華容輕聲,一口氣泄了,便再也沒法坐直,斜斜靠在了牀邊。

處心積慮,這纔是真正的處心積慮。

不圖江山富貴,只圖和他生死不容。

韓朗感覺到絕望,強壓住胸口翻騰的氣血,忍了許久,還是沒忍住一時癡惘,輕聲問了句:“我就真的只是一廂情願,從頭到尾,就真的只是我一廂情願?”

“你想問我到底有沒有真心,哪怕是一點點?”

韓朗擡起了頭。

“揹着血海深仇來被你凌辱,已經很賤。被凌辱了還癡心一片,那不是天下至賤。韓太傅,你這個問題好不天真。”

華容的這聲回答已經失去氣力,輕飄飄的,但卻惡毒至極。

韓朗張開了嘴,那口心血到底沒能忍住,赤淋淋一股,悉數噴上了華容衣衫。

華容輕聲:“記得死後替我換袍子,我要乾乾淨淨去死,從此和太傅再無干系。”

說完這句他靜默,很心定,在等韓朗的第二口血。

可是韓朗沒吐,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於是他只好嘆氣:“那就這樣吧王爺。我祝王爺萬壽無疆,擁萬里江山,享無邊孤單。”

韓朗已經無語,只得將手蒙面,十指微張,捧着一臉絕望。

擁萬里江山,享無邊孤單。

而他的真心,原來從來便是天上雲雨,不可求求不得。

這原來就是命運不在自己掌握的滋味。

“人生從來便是苦海,當受則受吧韓大爺。”一旁華容跟了句。

當受則受吧韓大爺。

光線昏暗的大殿裡迴盪着這句,華容帶笑,至死也不悲慼,可那聲音,卻是最終低了去。

此生此世,再也不會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