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月半圓,樹不矮,華容大倌人就這麼被高高倒吊着,閉目凝神,溫習靜夜思。

“沒想到你這樣掛着,還挺有氣質的嘛。”韓朗現身,用食指點推着華容的太陽囧,不動聲色地看着他來回搖晃。的e8

華容睜目,月下笑臉眯眯,滿布着血絲的雙眼,勉強可算是璨亮。

吊着他的粗繩此時悶聲斷裂,他立刻頭向地筆直墜下。

韓朗伸腿勾足,在他落地前將他的頭勾擡住,沒能讓他開出絲毫血花。

“王爺,你來破陣接我回去。”華容勉強站起,活動下麻木的筋骨,立刻滿臉堆笑打手勢。

韓朗冷笑,拍拍他凍得僵硬的臉,“你當本王是萬能鑰匙?想開哪裡就開哪裡?相比開你的菊花,我還比較有信心。”

華容嘴巴半張,詞窮;足見是掛的時間過長,腦子暫時不夠用了。“王爺不會陣法?”

韓朗大笑,拉他並排坐下,環顧黑漆漆的四周。

“既然暫時回不去,不如趁這風高夜黑,我們來次野合吧。”他用指圈弄着華容蓬鬆的亂髮,建議。

天下第一受華大倌人哪會拒絕,立刻展開笑臉,正想表示着自己的昂然興趣時,韓朗卻已將自己的外氅給他披上。的55

“王爺真好,野合前,還擔心怕我凍着。”華容手指舞動。

“華容你真夠假惺惺的,本王救你受傷,也沒見你‘半’個謝字出手呢!”韓朗對着華容白皙的頸子吹氣,鼻息溫熱,眼神卻冰冷,濃濃殺氣迅速凝聚,重壓在華容的身上。

“我原先是想買補品來孝敬的,但是又覺得——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少問帳房要滋補品,也就是了。”華容動手,應答如流。

羊毛出在羊身上。好!有膽識!

可這膽識,不足以讓韓朗能不殺他。而韓朗心裡很清楚,自己確實沒想殺他。

四周的夜風,緩緩地流動,韓朗眼一亮,倏地攏起華容披着的氅袍,拽他起身。

“該回了!”的ec

“王爺沒興致了嗎?”華容狐疑比劃。

韓朗白他一眼:“再不走,陣一變化,我可真不認得出路了。”

華容會意,瘸拐地跟着韓朗小奔。

“上次看雙簧,你腿腳不是已經很利索了嗎?”韓朗在遠處,站定等他了會。

“我掛着太久,傷口可能開裂了。”韓朗眼光再好,黑夜隔遠也看不清華容比弄出什麼話,心裡早料定了是他廢話辯解,於是皺眉,回頭將他抱起,大步出陣。

華容低頭,將自己下巴枕靠在韓朗肩上,一雙眼眸卻是晶亮,盯着韓朗身後,不放過陣型的一絲變化。

“華容,林將軍近日要凱旋還朝了,你說我該如何賞他?”

韓朗突然那麼一問,華容茫然間,陣已然變動。

韓朗調笑地眯眼:“華容你遲早是個禍害,我又正好相當地喜歡你,不如我死後,你做我的陪葬吧。”

華容想打手勢,卻聽得韓朗搶白:“你別比了,我身後可沒長眼睛,省省吧。”

華容識相不動,兩人出陣。

******************************

如韓朗說的那般,幾日後,林落音果然大捷而歸。韓朗欣喜,爲他特設家宴,接風。

宴席上韓太傅笑聽人將他比喻伯樂,人一得意,自然喝高了,當衆特准了坐在身邊的華容一天假,陪林將軍敘舊。的a4

沒啥道理,就算正義的林將軍不好這口,但韓朗能當這麼多人的面,將自己最得寵的華容出借,足表明了韓朗對他器重程度有多高。

讚許聲又起,韓朗擎杯敬酒。林落音一揚脖,喝下酒,準備起身豪言謝絕,卻見華容目不斜視望着韓朗,吃力地用金扇爲撫寧王扇風的樣子,生生吞下了這口氣,沒有反對。

韓朗言出必行,第二日一早,華容就帶着華貴到新賞林將軍府門報道。

林落音有禮相迎,見華容似笑非笑,如影相隨,突然心裡又開始非常不痛快。想打發華容回去,又怕韓朗藉此再爲難他。於是建議:“還是出門走走,散散心吧。”

華容當然贊同,一出門他便亮開金扇,氣宇軒昂地跟從。

華貴心不在焉,林落音本就是個悶葫蘆,華容是個啞巴。

出乎意料地,他們三個人一個比一個安靜。

熙攘的人羣堆裡,他們間流傳的氣氛出奇地尷尬。

不知不覺,三人已走到一牌坊下,華容識相,低頭就想繞開。

林落音不明究裡,伸手去拉他。卻看見他搖頭,持扇,指了指高立的牌坊。

華貴的興致這會終於來了,連忙清嗓,扭扭脖道:“將軍別怪,倌娼是不能從牌坊門下過的,只能繞着走。”

林落音這才明白,可手已經牽住了華容,正想放開,卻瞧見華容盈盈笑,沒半分沮喪的意思,心結又起,乾脆手也不放了,拉住華容一起繞道。

“你怎麼會,想起幹這行當?”過了牌坊,這話一脫口,林落音就開始後悔,卻已覆水難收。

“林大俠是想知道我家主子的第一次吧?”華貴的機靈,千載難逢地一次閃現。

華容側頭單手緩緩開扇,冥思了會,像是猶豫是否要揭底。

華貴的臉盆面孔也湊近過來:“人家都問了,你就別裝清高,說啦說啦,我也想知道。”

華容因華貴的突然靠近,受了驚嚇,居然不停地打起了冷嗝。林落音這才鬆開牽着華容的手,安慰道:“你不想說就算了。”

華容收扇,食指撫摩了下扇架,眼笑成縫,一邊打嗝,一邊斷斷續續地手勢。

華貴那向天歌的脖子一伸,添油加醋、賣力地講解道:“我家主子在潦倒時,突然發現一棟大宅子,金碧輝煌卻沒個活人住。於是他很貪心地在裡面好吃好住了三天三夜。第四日一早,有人來請,才知道這房子原是個小倌住的,不知道怎麼人不見了。請的人是羣新手,只當那人就是我家主子,開始啊,主子挺好面子的,搖晃着小腦袋狂解釋,可那些粗人不識字,更不懂啞語啊,只認爲他不樂意,於是非趕鴨子上了架。

等到了地方,才知道拿錯了人。但是乾柴烈火的金主怎麼願意啊,好說歹弄地和他成了事。之後,我家皮薄的主子得了不少銀子,覺得也不算損失什麼,所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也因爲這碼事情,決定另闢蹊徑做了大倌。”yin差陽錯,鑄成千古絕受。

好長的一段話,華貴說完,只覺口乾舌燥,眼直瞄尋着路旁的茶館。

林落音聽得一愣愣,聽完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乾脆頭一低,又開始不說一字了。

沉悶無比,沒勁透頂。

“你們那麼少話,根本不需要我啦。流雲那邊,我……還有事,先回了。”華貴直言不諱,退堂鼓一敲,立即閃人。

又走了半天,華容依舊不時地打嗝。林落音頻頻看他,悶了半天,心裡才撮合出一句:“聽說你受了傷。”

華容點頭,神色怪異,明擺着是責怪林落音,等翻譯專員開溜了,纔開了尊口。

隨即——林落音又沒話接了。

又打了個嗝,灑脫活絡的華總受,搖着扇改走到了悶葫蘆前頭,林落音倒不介意他反客爲主,欣然跟從。沒走幾步,華容合扇佇立,林落音不解,順他目光望去,石階直鋪而上,盡頭只見一座寺廟。

京城第一大寺泰萊寺。

“華容,你想上香拜佛?那一同去啊!”華容忙擺手,一下冷嗝止住不打了。

“走啊。”落音催促。

華容爲難地笑笑,眼如彎月,依規矩,他還是進不得廟堂半步。

佛曰當受則受,卻沒準受者可以隨便進入殿堂。

瞧見華容面現窘迫,林落音憶起方纔,當下明白,腦門一發熱,死攥住華容的右腕,大踏步上了石階。

在京城,華容就是個名人,他一靠近佛門就有人側目,鄙夷多過好奇的側目。

他們每多上一步階,三姑六婆隔壁的七十二嬸就多上幾個,參與指點嘀咕。

佛門清淨地,怎麼允許罵架的發生?最終在一臃肥婦人,勇猛出列,叉腰作勢欲指華容鼻子時,護院僧侶上前虔誠阻攔,攔下的卻是無法開口的華容。

“施主留步。”

林落音率先前跨一步,擋於華容身前質問,“衆生平等,參佛難道也看人?”

高僧笑而不答,繞開林落音,帶着三分歉意、七分畏懼的表情,將華容拉到一角,嘀咕好半天。華容雙手入袖,合作地洗耳恭聽。

落音不解,側身細看,正巧見到和尚將幾張紙,塞入華容袖中。華容收了東西,眉開眼笑,欣喜地轉向落音,金扇指路,表示要循路回去了。

知道林落音鬱悶,華容一反常態,殷勤用目光向他示好,落音卻視若無睹,拉着華容直問:“那和尚到底給了你什麼東西,讓你這麼開心?”

華容笑容可掬,卻面帶心虛,眼睛控制不住地向自己袖裡瞟。

落音手疾眼快,從華容袖袋裡搜出幾張銀票,頓時心涼半截。原來和尚也懂看人,既不肯讓倌娼進寺,又怕得罪了韓朗,給錢“請”華總受大人滾蛋。

華容見事蹟敗露,笑臉垮下,眼睛眨眨,不捨地抽出幾張銀票,遞交給林落音,意思明白,見者有份,咱來分贓。的3c

林落音木然地深望華容,能見華容眼眸清澈如泉,卻讓自己怎麼也看不穿。華容看他不收,又心疼地多捐了一張。的d2

“你就這點骨氣?只要給錢,怎麼侮辱都沒關係?”質問者聲音沉啞,目光燥烈。

華容一愣,擡眉撓頭。落音這才意識,這本來就是華容推崇的職業精神。

落音怒氣勃發,掉頭就走,聽到華容的足音,他吼道:“你回吧,不用送了!”

夕照一地,華容雙手執扇,向着林將軍的背影深深作揖,恭送着大鵬已然展翅的林落音,保持他貫有表情:微笑。的07

順道拐彎,林落音步伐逐漸慢緩,最後他停了下來,站立了許久,許久,直到日落西沉。

目送落音離開後,華容回府交差。沒料,韓朗提前回府,官服未換,高坐在正堂發脾氣。

華容廳門外豎耳,才知道是爲流年至今未歸,消息全無的事。

表現機會難得,華容親自爲韓朗泡茶送上。

“你今天得了什麼了,如此高興?”痛罵之後,韓朗喝茶消了點氣。

華容馬上手勢,只因離開王爺那麼久,很是想念。

韓朗冷笑,睨他,“我看你是覺得流年不回來,對你是件好事。”

華容忙搖晃腦袋否認。

韓朗沒有追究,“晚上我出次門,你不用伺候更衣,在府裡好好呆着不必跟着去了。”

華容點頭。

“還有,我想借你的寶扇一用。放心!我決不白借。”

華容聽後,樂呵呵地手勢:“還是王爺好,最懂小人的心思。”韓朗又別了他眼,不再吭聲。

當夜撫寧王造訪泰萊寺。寺院住持一代宗師,笑問韓朗來意。

韓朗大笑地緩緩展開借來的扇子,面上“殿前歡”三字在燈下閃光,“拆廟!”

沒過多久,韓朗在一片喊冤聲中,宣佈:“從今日起,舉國上下各廟宇道觀也必須向朝廷交納稅銀,有違者泰萊寺就是最好的榜樣。另外——”韓朗一頓,又道:“大家最好都給本王記着,以後見此扇如見本王,誰如果見了這扇,還拒人進門者,就是看不起我撫寧王。”

翌日,出家人也要上稅的擬定成了法令,頒發天下。

可惜當朝已非韓朗能一手遮天,他狂妄的行徑,隔日大早就有人彈劾上奏。

韓朗垂目,隻字不辯。朝上工部尚書已然出列,積極爲韓朗開脫。

上告天子稱,寺廟上稅,是及時填補國庫空虛,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滿朝附議無話,韓焉站立一邊也但笑不語。

好一招借花獻佛。只是韓焉沒看懂,他韓朗借了誰的花,獻了哪家的佛。他撥弄着自己的手指,心裡猜測着當韓朗知道流年已經永遠回不來時的表情。

滿朝寂靜。

韓朗垂首,漸漸覺得呼吸不能平順,於是擡手,掩脣壓抑着咳嗽了幾聲。

指縫間猩紅觸目,韓朗略怔了下,那胸口氣血卻是再不能抑,突然間係數涌上了喉頭。

局面脫控,他居然吐血朝堂,當着百官的面轟然倒地。

庭堂混亂一片,天子失色,衝下龍座,死摟着韓朗脖子,無助卻不發一聲。

韓焉凝目,開始對皇帝的始終沉默持疑。

而韓朗此刻撐下最後一抹清明,迎上韓焉的眼光,道:“皇上,臣沒事明日就能好……”

“皇上,韓太傅進宮看御醫嗎?”

等韓朗昏厥之後韓焉才道,蹲下身,看住了皇帝緊閉的雙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