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時候,蔣橫川都像個年輕的農夫,皮膚黝黑,五官普通,濃眉大眼,渾身土氣,即使他處在天人合一狀態下,彷彿天地中的一員,自得真趣,怡然灑脫,也還是像農夫,只不過變成了自耕自種、悠然見南山的隱士類農夫。
可現在,他嘴角含笑,侃侃而談,說不盡的自信,講不完的從容,整個人容光煥發,彷彿換了一個人,智珠在握,成竹在胸,哪有一點像農夫了?
人是由氣質,而不是外貌決定像什麼職業的,蔣橫川深刻地“闡述”了這一點。
“說得好。”孟奇忽然開口,用左手拍着握刀右手的手背,狀若鼓掌,但臉上似乎沒有笑容。
蔣橫川微笑致意,轉而對邱非道:“邱兄,其實你不必害怕,魔頭未除前,我們還需要你聯手,即使魔頭放棄殺人的打算,選擇合作,共同打開內府,我們也不會傷害你,否則豈不是便宜了魔頭,讓他獨享果實?”
“而如果機緣湊巧,殺掉了魔頭,你亦不會有事,因爲蘇賢弟不會讓你有事,三人互相牽制纔是最好的局面,若是隻剩我和他,他難道不會惴惴不安?元神誓言畢竟難以囊括一切情況,總是有着漏洞,不違背僅僅是因爲利益不夠。”
他坦然直言自己和孟奇的合作屬於臨時搭配,各有心思型,打算以此說服邱非。
邱非聞言彷彿有點心動,拿目光看向孟奇。
“我剛纔只是在誇大事實,說服他聯手。”蔣橫川傳音入密道。
此時,孟奇露出了一絲微笑,直接開口:
“但我覺得你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對,文曲星君。”
“文曲星君?”邱非倒吸一口涼氣。他看得出蔣橫川有問題,但從來沒想過,他就是文曲星君!那個擾動了整個茂陵局勢的文曲星君!
蔣橫川的笑容略微浮動。但未有改變,依然自信從容:
“你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我是說不僅僅看出我有問題。而是看出我乃文曲星君。”
他沒有任何否定,直接坦然承認,雙手低垂,氣勢內斂,狀若閒聊,但邱非和孟奇都知道,他隨時可能暴起發難。
“老實說,開始確實沒想到。你邀請王大公子‘弈棋’,與他比佈局,結果自身卻化作了一枚棋子,投入了棋盤,彷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員,與幕後之人的感覺不太匹配,確實出人意表。”孟奇提着沉甸甸的“天之傷”,黑色勁裝被細雨打溼了一些,同樣含笑回答,不急不躁。不驚不怒,就像友人敘話。
“當時王大公子告訴我,無論我如何選擇。做出什麼應對,都逃不過落入陷阱的結局,這讓我非常疑惑,後來慢慢有了點想法,能成爲人榜前十的英才,又怎會那麼衝動?那麼魯莽?連完整說句話的機會都不給我?”
蔣橫川微笑點頭:“一個陷阱最重要的只有兩點,被陷害者和苦主,如果苦主就是設下陷阱的人,那被陷害者無論如何都會踏入其中。只要場景佈置得稍微像點樣子,就可以趁這個機會殺掉被陷害者。之後再‘懊惱’太過沖動。”
“若我當時沒去聽風小築,返回了自家院子。恐怕就會發現,棺材內多了一具屍體,然後苦主打上門來了。”孟奇感嘆了一句,“而如果不能當場殺掉我,你就可以順勢化干戈爲玉帛,以苦主的身份與我聯手,將我這枚意外而來的棋子納入棋盤。”
邱非聽得很是專注,似乎想要研究一下別人的佈局、別人的陰謀,免得日後着了道,還拿敵人當恩人看。
蔣橫川笑着頷首:“不錯。”
他異常坦然和自信,沒因爲要面對孟奇和邱非兩人而感覺有絲毫壓力。
“等到大江幫香主楚觀自殺之事發生後,我真正肯定你是幕後黑手一夥,但沒想到你就是文曲星君。”孟奇不慌不忙講着自己的想法變化,“當時,你應該沒想到我真能‘詢問’出內容,找到楚觀吧?”
蔣橫川略微收斂笑容:“確實,沒想到你能讓那名匠人回想起楚觀,否則早就殺他滅口了,以後要記住這一點教訓,只有死人才不會泄露秘密。後來,我不得不犧牲楚觀,藉機誤導。”
“你是趁我們去找代青綬的機會,用傳音入密告訴了街上佈置的屬下?”孟奇饒有興致地問道。
“是。”蔣橫川語氣還是那麼從容,“本來是想讓楚觀逃走的,但出門時,改變了主意,想趁這個機會誤導你們,刺激王大公子。”
“你們回過神來後,肯定會察覺喊‘文曲星君幫忙報仇’太過刻意,像是陷害,正常誰會如此暴露自己人?於是文曲星君從你們心裡消失了,而王大公子一眼便能看穿這個詭計,明白我是在向他挑釁,弈棋之心將會更濃,注意力就會被轉移到這方面,忽略別的事情。”
孟奇感慨道:“還好我當時突然徹底冷靜下來,心靈澄清,一下想透了這個思維層次陷阱,等到你第二日提醒我時,我就肯定你有問題了,之後便將計就計,看看你到底想做什麼,我絕對不相信與王大公子比佈局是你真正的目的。”
“原來你那麼早就確定我有問題了,我還以爲經過後面幾次事情,我們的交情加深了,愈發默契了,沒想到你的城府也如此深,我差點被你瞞過去。”蔣橫川嘆了一句,貌似讚揚。
當然,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孟奇默默腹誹了一句:“等經過邱兄、八臂天龍之事後,我察覺東陽別府纔是你真正的目標,但始終想不明白,你有什麼把握完成?爲何一件簡單的事情,要弄得如此複雜,引來王大公子、清餘等人?”
“是啊,爲什麼呢?”蔣橫川揶揄反問,心情彷彿不錯。
孟奇嘴角勾起。施施然開口:“直到任樓主在我面前嘆息有朋友橫死,自己卻無能爲力,我才猛然醒悟。將思維上升到整個棋盤的高度,八臂天龍、雲嶺三鷹恐怕與任樓主關係匪淺。正常行動,你很大可能會暴露自身,引來外景強者的威脅,故而你大手筆邀請了附近人榜靠前的高手,尤其是王大公子,他們一到,身份神秘的任樓主自然投鼠忌器,不敢有絲毫妄動。”
“而你們。藉助這潭混水,做着各種沒有意義的事情,狀似與王大公子比佈局,實則引開他的注意,掩蓋真正的目的,然後殺邱兄,殺八臂天龍,奪得兩塊東陽印殘片,神不知鬼不覺取走內府之物。”
蔣橫川漸漸收斂起笑容:
“可惜,你明白得太遲了。”
“一個陰謀的成功與否。最重要的就是隱藏自身真正的目的,這一點做好了,其餘都是細枝末節。不需要環環相扣,也不需要精緻巧妙。”
這便是文曲星君對佈局對陰謀的心得。
孟奇沒有在意蔣橫川的惋惜:“你開始佈置的陷阱,除了趁機殺掉我,或者事後將我轉化爲棋盤上的棋子,恐怕還存了暴露自身的心思,以吸引王大公子關注,然後誤導他,讓他懷疑你是任樓主的手下,他纔是真正的文曲星君。”
“而關鍵之處便是‘極光電劍’蕭鎮海。否則你根本沒有必要讓一名潛伏的奸細來參與陷阱,殺三名普通人還怕找不到手下?”
“一個陷阱蘊含幾個目的。互相隱藏,互相遮掩。不愧是文曲星君。”
“而你引導我懷疑任樓主,一是讓我轉移注意,二是給王大公子佈下思維層次的陷阱:已經肯定有問題的你將髒水潑向任樓主,乍看之下,任樓主必然是被你冤枉被你陷害的,但往深處想,何嘗不是一種洗脫的手段,屬下幫首領洗脫的手段?”
若非“世外奇翁”任平生知道自己曾經受過招攬,故意暴露認得瞿九娘,自己恐怕真會懷疑他、蕭鎮海和蔣橫川是一夥的,再次對他們真正的目的產生動搖,想不到去盯着蕭鎮海。
這麼多的分析聽得邱非額頭泌出冷汗,還好自己闖蕩江湖的時候沒遇到算盡蒼生和文曲星君這種對手,否則真是死都不知道仇人是誰!
呼,蔣橫川吐了口氣:“你比我想象得聰明。”
“我只是有一點不解,這麼多日認識下來,我相信你不是真正冷酷無情之輩,爲何狠得下心殺蔣踏波?”孟奇嘆息道。
蔣踏破臉上凝固的表情是不敢置信多過驚恐,恐怕他到死都不明白殺自己的人爲什麼會是關係極好的堂兄!
說話到現在,蔣橫川的表情第一次變得豐富,有幾分惋惜,有幾分痛恨,亦有幾分悲傷:“他背叛了我,竟然因爲賭輸了一大筆錢,將知道的部分秘密賣給了任平生!原本我該坐鎮大興,結廬靜居,笑看王大公子與空氣對弈,每天冥思苦想茂陵城內發生的種種事情,以此將局勢的混亂導向巔峰,掩蓋我們殺八臂天龍,殺邱兄的真正行動。”
“有一份機緣的我身在大興,所以沒誰能想到茂陵亂局的目的是東陽別府!”
“可惜,他背叛了我,被火德發現,一封信讓我趕回了茂陵,不得已,我這個已經暴露的棋子只好親自下場,一邊以自身吸引目光,誤導衆人,一邊靠着蘇賢弟你光明正大打探邱兄的盟友,尋找八臂天龍。”
孟奇嘆了口氣:“原來如此。”
他的臉色變得鄭重:“我開始猜想蔣兄你是文曲星君,在於自己某個想法的浮現,想着以自身吸引目光,然後我豁然開朗了,這何嘗不是蔣兄的寫照?但這有一個關鍵點,光有明面上吸引目光的人是不夠的,還得有暗地裡行動的配合者,別人想不到的配合者,否則你憑什麼將目的真正隱瞞?”
“只要你多拿到一份機緣,王大公子就肯定懷疑,只有三份機緣不同在,你才能神不知鬼不覺打開內府,取走寶物。”
孟奇笑了笑:“而且,蔣兄你如今不慌不忙,胸有成竹,耐心說話等待,更證實了我的判斷。”
邱非一下醒悟,愕然看向孟奇:“你是說……”
“對,老鐘頭這個邪魔便是蔣兄的盟友!”孟奇盯着蔣橫川的眼睛。
蔣橫川鼓掌笑道:“不錯,真不錯,但不是盟友,而是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