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重開,紀元新生,今時今日的灌江口已無往日一絲一毫的氣息。
穆雲樂身着藕色衣裙,徘徊於二郎神君廟外,等待着通傳的結果,雖然她如今也算位列仙班,只差一步便能身成傳說,諸界唯一,但在造化大神通者面前,依舊渺小得彷彿凡人,更別提楊戩這種上一紀的神話時代就赫赫有名的天尊級人物,能不能得到召見始終是個未知數。
更爲重要的是,她知道自身求見的目的委實上不了檯面——乃爲《元皇傳》的修訂而來,歷經多年的打探,她已經將這本小說寫到了結局,其中不乏知情者透露的秘辛,但某些細節前後矛盾,讓她始終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只好直接上門,拜訪當初的親歷者,務求還原事情的真相。
對仙神中人來說,這是芝麻綠豆般的小事,爲此求見一位仙尊或者天尊簡直匪夷所思,可穆雲樂審視內心,覺自己確實想做,於是就不辭辛苦不怕拒絕地開始了奔波,被至交好友們笑稱“癡氣不改”。
等待了一陣,穆雲樂還未醞釀出任何其他情緒時,一位草頭神出來,含笑行禮道:“真君請仙子入內。”
“真君答應了?”穆雲樂先是一愣,旋即綻放笑靨,感激得幾乎快溼潤了眼角,想不到清源妙道真君這麼好說話,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小事竟能輕鬆得到他的召見。
跟着草頭神,穆雲樂穿過了廟宇,進入了仙氣盎然的另一重天界,踏足殿閣,看到了結跏趺坐的楊戩。
楊戩依舊是扇雲冠,水合服,腳蹬芒鞋,腰繫絲絛的打扮,清俊出塵,瀟灑隨意,右手自然垂下,撫摸着哮天犬油光水滑的皮毛,嘴角則噙着一絲微笑,靜靜看着穆雲樂。
待穆雲樂行過禮,他溫潤如玉般道:
“姑娘想問昔年真慧之事?”
“是。”穆雲樂剛做回答,又顰起黛眉,“也不是,其實是關於另外一個問題,晚輩聽人提及,真君當初對元皇天尊言真慧就是您入道前的心境性子所化?”
“確有其事。”楊戩讓穆雲樂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穆雲樂癡歸癡,可一點也不傻,斟酌了語氣才道:“可真慧爲何一直未曾改變,始終保留着赤子之心,而真君卻已不復舊貌?”
如果不弄清楚這個問題,等修訂完全的《元皇傳》刊於世,少不得有人疑惑此節,然後在萬界通識天地的論壇上詛咒自己,喊什麼還我小師弟之類的話語。
當然,穆雲樂自身不是太在意這點,最重要的還是她也好奇。
“你想聽個故事嗎?”楊戩梳理着哮天犬的毛,讓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在玉虛宮待久了,它被那些奇奇怪怪的妖怪們傳染了某些慵懶的習慣。
穆雲樂挺直了腰背,眼神放光道:
“好!”
楊戩緩緩開口:“殷商之前,大地紛亂,洪水肆掠,妖怪橫行,人族各部只能勉強自保……”
……
某個部落附近,處處能見水天相接,渾濁滾滾成漩,彷彿能充塞世界,一眼望去,唯有山峰裸露在外成島,看不到昔日厚實荒蠻的大地。
“楊戩,你別跟着我們!”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瞪着後面脣紅齒白的小男孩。
小楊戩目光炯炯道:“爲什麼不能跟着你們?族長說小孩子要一起的!”
因爲你笨!因爲你蠢!半大不小的孩子默默回答了兩句,但這樣的答案經過長久的事實證明,根本打不了楊戩這白癡,他根本不懂!
想了想,他決定用絕招,學着父親的模樣,哼了一聲:“因爲你沒爹沒孃!”
“我爲什麼要有爹孃?”小楊戩懵懂求問。
“你看,我們都有,就你沒有,說明我們是不一樣的,說明你沒人要,說明你是個怪物!”半大不小的孩子惡語連連。
小楊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族長都說過了,沒爹沒孃的纔是最厲害的,你們都沒認真聽講嗎?”
“啊?”一羣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完全不明白楊戩的自信從何而來,當然,他也一貫這樣迷之自信。
小楊戩認真解釋:
“族長說了,天帝可厲害了,天帝天生地養,沒爹沒孃,族長還說了,姬姓部落的族長也厲害,他有娘沒爹,感應而生……”
他語言組織頗有些混亂,舉了一大堆例子,末了道:“你們看,有爹沒孃的比有爹有孃的厲害,有娘沒爹的又比有爹沒孃的厲害,沒爹沒孃比他們都厲害,是最厲害的!”
他下巴微揚,俯視着衆小孩,頗有種“你們看,我也沒爹沒孃,所以我也會很厲害的”驕傲。
一羣小孩被他強大的理由給弄得目瞪口呆,一時竟有些相信,末了才呸了一聲,指着楊戩背後道:“你看!”
“什麼?”小楊戩慌忙回過頭去,有什麼好玩的事情?
身後空空蕩蕩,除了雜草野花,別無他物。
再回頭,一羣小孩已是跑得不知所蹤了。
“又上當了……”小楊戩喃喃自語了一句,神情略有些黯然,但旋即又興高采烈起來,往着這座山峰的偏僻處行去,那裡有自己新認識的小夥伴!
“小黑!”來到目的地後,他低聲呼喚着新夥伴的名字。
嗖的一聲,附近奇形怪狀的植物裡躥出了一條髒兮兮的小黑狗,對着小楊戩搖起了尾巴。
小楊戩笑容單純道:
“小黑,以後我要跟着你好好練功!”
小黑狗愣住了,靈性閃爍的眼眸呆呆看着眼前的傢伙?跟着我練功?
“族長說了。”小楊戩言必稱族長,“我們人族鍛體要師法天地,模仿妖族,等到成年,還得一滴滴融合妖族的血液,這樣才能成爲厲害的戰士,我現在年紀還小,得從模仿妖族開始,你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妖族。”
他仔仔細細認認真真觀察了小黑狗的模樣,然後趴了下來,四肢着地,舌頭吐出:
“汪!汪!”
做完這一切,他看向小黑狗,燦爛笑道:“我模仿得像不像?”
小黑狗舌頭吐着,差點忘了喘氣,目光裡竟是茫然的神色。
和小黑狗玩了很久,小楊戩滿足往峰頂走去,還未臨近,鼻端忽然聞到了濃郁的血腥氣息。
“打到大獵物了?”小楊戩呆呆愣愣想着,腳下步伐未停,轉過前面的崖壁,看到了部落內的狀況。
橫七豎八盡是屍體,全都失去了水分,像是風乾了許久。
“族長!族長!”小楊戩奔到一具乾屍前,眼淚汪汪,竭力搖晃。
這是部落的族長,自己心目中很厲害很厲害的英雄!
族長彷彿迴光返照,突地睜開了眼睛,猛地抓住小楊戩的手:
“快逃!”
“找你的!”
說完,他仰天栽倒,再無絲毫氣息。
“找我的?”小楊戩一臉呆滯。
……
“找你的?”穆雲樂聽得好奇心大起。
楊戩神情溫和:“對,找我的,但準確來說,是找天帝的。”
“天帝?”穆雲樂莫名其妙。
“昔年天帝爲擺脫神靈之軀的桎梏,藉助天帝石碑秘密轉世,在竭力隱瞞的同時,他也做了故佈疑陣的準備,而我便是‘疑陣’之一。”楊戩坦然回答。
“原來是這樣,那你當初是怎麼逃過神靈搜尋的?”穆雲樂問道。
楊戩微微一笑:“有所懷疑且前來尋找的那位神靈不算厲害,與族長同歸於盡了。”
穆雲樂恍然頷,嘆息道:“從此開始了逃亡的你,歷經磨難,逐漸成熟,沒了當初的性子與心境?可真慧也非一帆風順,也經歷了不少危險啊,爲什麼他沒改變?”
“在楊戩拜師玉虛宮前,也就是正式入道前,一切都得依靠自身。”楊戩溫文笑道,“而真慧,哪怕有馬匪之事,有師兄弟分離之悲,有後來的種種磨礪,但始終是有依靠的,有師兄,有師父,不用操心太多。”
他閉了閉眼睛:
“如果當初入道前,也能有師兄,有師父,性子和心境或許會延續吧,但事到如今,真慧永遠是真慧,楊戩終究要成爲清源妙道真君。”
聲音低沉,彷彿迴盪在諸天,穆雲樂忽然顫慄,只見楊戩頭頂泥丸打開,放出無數光芒,變化成種種幻影,不斷聚合,不斷凝縮,似乎要結出一枚虛幻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