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斷躬身退到椅子邊上,這才半邊屁股坐下,擡眼定睛望去,張棄正揉着眉頭定定的瞧着他,張棄神態之間略顯疲憊,可見這些時日也是沒有休息好,一身青衫,腰上扎着一條玄色腰帶,身上也別無它物,乍一看去,哪裡象個掌一國權柄的君王,到是更像個出外遊玩的世家子弟。
吳斷別看與張棄只是見過三面而已,但對這位主子的性子卻是瞭解的很,最是不講規矩的一個人,這也許是因爲出身草莽的緣故吧,吳斷心中暗自猜測。
看見張棄那洞人心肺的目光瞅了過來,不敢再看,趕緊將頭低下。
只聽張棄緩聲道:“這一去就是兩年,到是辛苦你們了。”
“不敢,末將家仇得報,全賴陛下洪恩,敢不盡力而爲。”
“我看了你的條陳,看來此行到是收穫頗豐,到也不枉我對你的看重,只是還是得你自己詳細跟我說說川中形勢。”
吳斷沉吟了半晌,整理了一下思緒,這才道:“陛下,川中形勢平靜的很,川州四面環山,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到着實是個好地方。”說起自己的故土,吳斷臉上也露出了些許感懷之色,“川州地勢險要,雖也保得川州於亂世之外,但這些年川州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苛捐雜稅先不去說它,比起大宋其他州郡來,川州的稅賦還算是低的,百姓還有些盼頭,但川州的地主豪強勢力極大,就算是以川州節度使李祿之尊也要讓這些豪強世家三分,川州之可耕之地更是半數都在這些豪強手中,這些豪情世家蔓延數十代,在川州的勢力簡直就是根深蒂固,不管是在軍中還是在川州官府簡直無處不在。
末將這次奉陛下之命入川勘察地形,與這些豪強世家也有過些接觸,這些世家子弟心中無國家之分野,心中只有家族,川州三大族姓之間的爭鬥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其間之慘烈真是……真是讓人扼腕。”
這些事情張棄卻是知道的,不過碟探送出的情報都只是些隻言片語罷了,內情卻是知道的不多,“你條陳中提到個叫丁石春的山民,是怎麼回事?”
“這丁石春卻是末將等人進山探路時遇到的,陛下可能不知道,川中百姓分作三種,一種就是普通宋人,這些宋人大多也都是在川中呆了幾代了,大多都是當年大夏時,夏主入川將藍山蠻滅族之時的大軍的子孫後代,後來中原之民幾經遷入,這纔將川州徹底納入帝國手中,這些普通宋人最是溫馴,交糧納稅的都是他們。
這第二種卻也是宋人,但這些宋人卻是以打獵爲生,不事耕種,川州多山,山林之間就是這些宋人的天下,這些人生性悍勇好鬥,一言不合便即拔刀相向,這般人不交糧,不納稅,如果官府催逼的急了,就敢與官兵刀兵相向,又在山中結寨自守,官府對他們也是毫無辦法,很象是現在中原之地佔山爲王的山……咳咳,長久下來卻也就聽之任之了。”
吳斷咳嗽了一聲,將山賊兩個字略了過去,他可是知道這位皇上當年是幹什麼出身,這樣犯忌諱的事情怎麼就在自己嘴裡說出來了呢,偷眼瞧了皇上一眼,見張棄臉上沒有什麼不高興的神情,這才大鬆了口氣,打起精神接着說道:“第三種卻不是宋人,當年大夏立國之時,川州藍山蠻作亂,所附蠻族以數十萬計,當時藍山蠻實力最強,但夏主征伐川中之後,藍山蠻灰飛煙滅,數萬蠻族星散入川中山野,後夏主留下大軍進行清剿,夏主酷烈,不收降俘,蠻族由是而元氣大傷,隱跡山林,再不出山中一步,現在山林深處也多有蠻族村寨,但這些蠻族與中原之民結怨深重,從來不與川中百姓交往,若是有人闖進他們的地方,都是有死無生。
末將這次進山收穫最大的就是結識了這個山民丁石春,這丁石春一族都是時代生活在東川山中的山民,對東川羣山地形最是瞭解,這次末將等人入山,卻是在猛獸口中救了此人一條性命,說來此人到也知恩圖報,末將等人一說是想在山中找條道路,走私些貨物,此人二話不說,就將我等帶回他們的寨子盛情款待了一番,第二天帶着我們到得盤龍道南面的一處斷崖旁邊,這就是末將在條陳中提到的入川之路,據丁石春說,過了此處,就能直達夏河河畔,末將等人在那裡花了近一月時間,才過了那斷崖,再翻過雲霧嶺,到真的到了泉州境內,不過末將看這條路卻是用處不大,一來這雲霧嶺不宜大軍通行,二來那斷崖之處寬竟有數十丈,數人慢慢攀爬到也能行,要是有大軍通過,不第於登天之難。
於是,末將等人又回返山中,耗時幾月,但……但卻再也一無所得,實在是有負皇上所託,請陛下恕罪。”
“行了,你等在川中一呆就是兩年多,圖冊繪製的也算詳盡,哪有什麼罪過,到是功勞不小,你到也沒給我丟臉,連博蘭圖魯這樣難馴的漢子也對你言聽計從,回來還沒少爲你說了好話,沒想到只區區幾年時間,你到是歷練出來了,今後看樣子還得給你添些重擔,好好的幹,我的章程你也清楚,你又是我信得過之人,只要給我好好幹,這前程自是少不了你的。”
“謝陛下洪恩,末將能有今日全賴陛下提拔賞識,陛下親代下來的差事,末將敢不盡力。”吳斷跪下謝恩之餘,見張棄興致頗高,看是個話縫,站起身賠笑着說道:“陛下,此行雖是有些辛苦,但也讓末將開了眼界,別看末將自小就在川州,說來慚愧的緊,也就在巴掌大的地方轉過,其餘時日只知道閉門讀書了,這次川中之行,卻是閱盡川中風物,着實長了些見識,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聽他這麼一說,張棄笑道:“哦,說來聽聽。”
“到了川州,山川美景先不去說,此行卻是着實見識了些奇人,那丁石春雖是出身山野,也沒見過什麼世面,但性情豪俠,行事果決,絲毫不遜於我大燕人物,以末將的見識,此人也算得上是個人才。
入山時也見到過些土著蠻族,這些人在山林之間奔躍如飛,力能搏虎,以末將的一點心思,要是能將這些蠻族收入掌中,再配以我大燕的訓練,不難出一縱橫山林的精兵。
還有那些川中世家豪族,雖是行事有些蠻橫,但其中卻是多有良才,就拿川州河泉郡郡守陸璨來說,雖是出身川中大族陸家,但着實才能非凡,將一郡之地治理的民豐埠富不說,就連河泉郡的山民也多有下山投靠的,這等人物在川中絕對不是就此一人,以前末將看這些世家大族子弟欺壓良善,橫行鄉里,着實對他們有些偏見,這時卻是知道自己的眼界有些小了。
就是回來的路上也遇見了兩個奇人,其中一個還跟末將回到了大燕……”
與此同時,吳斷口中的奇人現在正漫步在大燕京師天安的街道之上,周廣環顧街道兩旁,這幾天他挖空心思的琢磨大燕政略有何措置失當之處,大燕的政略與大宋多有相同,但大燕能在革蘭與大宋交攻之下還能矗立不倒,越加的繁榮,卻也有其獨到之處,就從遍佈大燕的書院以及武學來看,着實在初期讓大燕拮据了些時日,此時到底不是什麼商業繁盛的時代,要想以商富國純屬臆想罷了,北疆初定之時設立的一些書院,都是以從革蘭人手中劫奪下來的錢財爲底,其實這些錢財卻大多都是革蘭人從北疆百姓手中強搶而來,以北疆半數財富開設書院,武學,到也勉強夠用,但當年北疆戰亂剛過,正是重建之時,如今的大燕皇帝卻是將大部錢財拿來建了這些書院武學,這等遠見卓識卻是讓周廣暗自欽佩不已。
如今的大燕官員大多都是從書院武學中選拔而來,就是貧民百姓之子也能有一步登天的機會,這卻是比之大宋流於形式的科舉來的高明多了,那些科舉上來的官員大多對政務一竅不通,能有幾個幾年之後脫穎而出的也就是邀天之幸了,哪裡象大燕這般,在書院武學中選出的人才來的堪用。
只此一般,這大燕皇帝之胸中丘壑實是非同小可。
再看看這大燕的都城,繁華之象已是初顯,街道兩旁樓宇疊立,行人不絕於途,街道更是清潔寬敞,再看看遠處並未竣工,顯得有些凌亂的大燕皇宮,周廣心中一嘆,如此先民後己的皇帝,能不得天下人心,相比之下,那些窮奢極欲的節度使們真是差了不只一籌。
走了半晌,周廣卻是有些累了,再加也到了晌午時分,腹中也有些飢餓,正好路旁有家酒樓,食客出出進進,生意着實興旺,再一擡頭,一張匾額之上卻是寫着三個燙金大字“飄香館”,周廣搖頭微笑,他這卻是犯了文人的毛病,見了書畫之類總要品評一番,這三個字字體瘦弱,筆意飄忽,在周廣看來,寫字的這人雖是有些功底,但筆力略顯柔弱,有些轉折之處也顯僵硬,再看題拓,卻是一愣,卻是香君兩個小字,所謂看字知人,這人看來還是個心中倔強之人,不過這香君的名字怎麼聽也是個女人的名字,這三個字不會出自女子手筆吧?
周廣摸了摸自己的錢袋,這二十兩銀子還是吳斷給他留下來的,走的時候更是叫他耐心等待,但也別報什麼太大的希望,這次不成,卻是要推薦他到書院中任職,也好再尋機會。
但這次事關周廣前程,他哪裡安得下心來,這才獨自一人出來閒逛,也好解解心中煩悶。
他在人家酒樓門前駐足觀望,卻是有些顯眼,一個夥計立時跑了過來,“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飽學之士,這字您看寫的怎麼樣?說起這題字之人可是大有來頭,唉,看我這腦袋,怎麼能讓客人站在這兒聽我說話呢?來,來,您快請裡面坐,您是要喝什麼酒,吃什麼菜,儘管跟小的說,小的這就讓人去準備,來,公子您裡面請。”
這小二卻是嘴裡伶俐的很,幾句話就引起了周廣的興趣,含笑跟着他進了酒樓之中,這小二也是個閒不住嘴的人物,一邊往裡面讓,一邊不停嘴的說道:“公子您是外地來的吧?”
“哦,何以見得?”
“這還不好猜,跟您說吧,我們這飄香館在天安那是大大有名氣的,先不說這菜作的如何,就這塊牌匾,要是拿出去作價,也得上萬兩銀子,還都是得上趕着來買,光題字這位主子的身份,嘖嘖,要是得上人家親筆手書的一副字畫之類的,還不得樂瘋了,看您站在那兒半天,也瞧的夠仔細了吧,還不知道這副字是誰寫的,要說您是天安人,小的第一個不信。
得,又把正事給忘了,公子您這是要上樓啊,還是就在樓下坐,這樓下就是鬧騰一些,樓上安靜,您看……”
周廣看了看樓下大聲喧譁的食客,皺了皺眉頭,他在神仙峰上清靜慣了,這樓下的嘈雜着實使他厭煩。
這小二着實是個眉眼通挑的,雖是見周廣的穿着不象個有錢的主兒,但這天安是帝京所在,說不上哪個就是招惹不起的,那些軍爺更是沒有一個在乎外面穿的是什麼的,但兜裡一掏,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見了周廣神色,立時笑着說道:“得,您還是樓上請吧。”
上地樓來,周廣環目一掃,卻當真是個清靜所在,三兩食客竟坐其間,卻沒有一個放聲喧鬧的,有什麼話也都低言細語,和樓下簡直就象兩個世界一般。
引起他注意的卻是角落之中卻是擺着一副桌椅,但其四周離的最近的桌子也在十步之外,看起來着實有些怪異。
看到周廣注目於角落之上,那小二卻是一笑道:“那是鄙店主人給舊主留的座位,本來是拿屏風隔起來的,但那位主子說這樣有些憋悶,也就把屏風撤了,常來這飄香館的客人都知道,這處是不給別的客人坐的,對不住您了,您還是找張別的桌子坐下吧。”到了這樓上,連這多嘴的小二的聲音也低了許多。
周廣自找了張臨窗的座位坐了,又點了幾樣清淡的小菜和一小壺酒,但他對剛纔小二說的牌匾之事興趣甚濃,於是問道:“你剛說給這飄香館題字之人身份非同小可,卻不知這人怎麼稱呼?”
這一問卻是正搔在了小二的癢處,這小二立時臉露得色,與有榮焉的道:“這事小的可是沒有跟您瞎說,天安誰不知道,這字兒是宮內的記事大人親筆題的,那可是大燕,不,天下間第一等的人物,要不是與鄙店主人有些情分,就算上門跪求,也未必能求得來一個字。”
周廣一驚,沒想到這小小的酒樓竟然和宮內之人有些干係,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道:“哦,宮內之人,記事大人?這位大人怎麼稱呼?”
“這您可就難爲小的了,宮內的事兒誰敢亂嚼舌頭啊,您就饒了小的吧,得,您在這先坐會兒,小的給您沏茶去。”說完向周廣一躬身,徑直跑了。
周廣搖頭一笑,這小二到是伶俐的緊,還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這可比自己當年強多了,當年要是會揣摩下上峰的意思,也不至於到今日的地步。
不一會功夫,酒菜就已經送了上來,那小二又上來道:“公子,您的菜算是齊了,要是沒有什麼別的吩咐,小的就下去了,您慢用。”
還真別說,這飄香館作的東西還真是可口非常,他本是孤清慣了的人,在這裡自斟自飲,到也沒有什麼寂寞淒涼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樓梯聲響,方纔那小二引了一人上來,這次這有些油嘴滑舌的小二卻是和啞巴了一般,臉上神色也多是惶恐之色,躬着身子慢慢走在前面,身後卻是緩步走上一人,一看到這人,本來周廣還有些漫不經心,但目光轉到這人臉上,周廣腦袋卻是轟隆一聲,眼中好像再無旁的什麼,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