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敵人的侮辱性稱呼有很多,其中就包括“水猴子”。
魏昊平日裡說得順口,以至於狗子也張口就來,在老月熊這裡一禿嚕嘴,把狼獾妖王嚇得貂軀一震。
不愧是在陰間毆打閻王爺的猛男家客卿,檔次、格局,是真的不一樣啊。
“汪君,老夫可不敢像您一般取笑妖皇。”
“我家君子說了,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
“……”
好吧,你家君子說得一點都對!
老月熊無奈,領着狗子去了洞府。
這山中貂熊窩並非是它自己刨出來的,乃是曾經一位仙長的人間小築。
算是個山間別墅,只不過用了道術,尋常人摸不到裡頭來。
凡人山中兜兜轉轉,往往都是怎麼進去怎麼出來,全然不知山谷之間別有洞天。
不過,老月熊這洞府,也算不上洞天福地,靈韻雖然也有,還是差了天地的福廕。
狗子見洞府中鳥語花香,宛若煙花三月,頓時大爲驚奇,外邊可是正月的天,積雪封山,凍死鳥獸稀鬆平常。
“老夫子這住處,比五崖縣的麒麟書院,還要別緻。又遠離鬧市喧囂,很適合做學問。”
“不瞞汪君,老夫在這羣山之中,也多有教化之心。泰山四周,老夫這裡可是害獸極少……”
說到得意處,老月熊甚至撫須點頭,只論“功行”,他是資歷夠了的。
可惜天界混亂,託關係昇天,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繼續在人間積累教化之功。
“老夫子可是有甚宏願?”
“唔……”
沉吟遲疑了一會兒,狼獾妖王想了想,還是道,“老夫只是想在泰山這裡,行教化之功。但有靈韻禽獸,能讓它們得了人性,那就好了。”
“此謂‘有教無類’。”
“有教無類?”
老月熊明顯愣了一下,
神情極爲詫異,他左思右想,然後撫掌讚歎道,“對對對,說得對,這的確就是‘有教無類’。”
“我家君子也是這麼跟北陽府‘保家仙’們說的,更叮囑它們,一定要多讀書,任何時候,都要多讀書。”
“這是爲何?”
傳說中的“赤俠舉人”,是典型的暴力猛男,一雙鐵拳打得“巫三太子”嗷嗷叫,面對龍神也絕不退縮。
可現在聽狗子這麼一說,形象陡然有些模糊,讓人看不太懂了。
“不止妖怪,更多的是普通販夫走卒。我家君子都叮囑千萬要讀書。讀書,能求取功名自然是最好,不能求取功名,就要通過讀書來明事理。凡人要明事理,妖怪更要明事理。因爲只有自己明事理,纔不會被早早讀了書的讀書人、大妖精怪們矇騙。”
狗子想起了“秋十二孃”,這是個知恩圖報又有俠義心腸的小蟲怪,但光有一顆善心是不行的,還需明白害人精害人蟲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明白了這些道理,就能有針對性地去修煉變強,倘若沒有那個資源、資質去變強,也能遠遠地避開那些害人蟲害人精。
如此簡單的道理,在花花世界之中,販夫走卒大多都會被矇蔽,讀書人巧舌如簧、花言巧語,總能騙上許多人。
更何況,時代更迭變遷,大夏朝建立初始,讀書人多得是上陣殺敵之輩。
到了王朝末期,王守愚、周道海之流,已經算得上這個時代中的人中龍鳳、箇中翹楚。
天下間似汪伏波者少,似周道海者多,這是一個週期性的變化。
人皇在世時,小心意就算有,也能掩藏;人皇不在了,那自然無數想法都會冒出來。
狗子三言兩語,說得老月熊極爲震撼。
他並非不是沒有聽說過魏大象除妖的種種過程,但並不知道其中還有頗多道理。
前陣子也是跟大巢州那邊的朋友聊過,得知了一些細節,比如說大巢州知州姚馥蘭,就是被魏昊在天威之下斬殺。
此事,大夏朝廷也好,江湖精怪也罷,頗有點諱莫如深的意思。
知道有這麼個事情就行了,但要說誰去宣傳,卻是不敢的。
狼獾妖王本不信魏昊真就敢斬了一個地方大員,但現在從汪摘星的言語中,他自個兒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催促自己要做點兒什麼。
“魏大象,真乃神人也。”
“我家君子說了,他也只是依葫蘆畫瓢,學的是前人智慧。”
“唔……”
原本狗子只是原話原說,但落在狼獾妖王耳朵中,就是有了別樣意味,老月熊心中頓時猜測:莫非是哪位人祖人皇的傳承,落在了魏大象手中?
順着這麼個思路一想,老月熊便思緒一發不可收拾,開始自己找證據來支撐自己的猜想。
兩戰五潮關,隻身闖地府,大巢州斬龍爪,洞庭湖鬥仙寵……
一介凡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魏大象不但敢想,而且敢做,而且敢做得肆無忌憚轟轟烈烈。
定有依仗。
狼獾妖王越發地堅定,魏昊就是某個人皇人祖的傳人。
若如此……
“汪君,老夫若在泰西建立學堂,不知可否邀請魏大王爲教授?”
“我家君子才一個舉人功名,而且還是明算科的,不合適吧?”
“……”
聽到狗子語氣中的嫌棄,老月熊連忙道:“噯,汪君,教書育人,這其中不只有‘教書’,還有‘育人’啊。山中野怪秉性單純,若是引導向善,它們便輕易向善;若是勾去作惡,它們便無惡不作。精靈天生無性,若有人教導、督促,並且以爲榜樣,這豈不是人間樂事?”
“呃……”
狗子猶豫了一下,不是說不知道該不該回答,而是這事兒吧……自家君子跟汪相公,早就聯手在五潮縣的野外搞了起來啊。
可要是跟狼獾妖王說這個事情,也不知道這老月熊口風嚴實不嚴實。
“夫子少待,我問問我家君子。”
“呃?”
本以爲是千里傳音,卻不曾想狗子抖出一枚桃符,然後呼叫魏昊。
“君子在否?”
“你他孃的回來的時候,記得給我帶點好吃的!”
“狼獾妖王也在旁邊呢。”
“小汪啊,在月前輩那裡,你沒有失禮吧?”
“……”
“……”
變臉這種絕活兒,看得多了,也就會了。
狼獾妖王內心有一萬頭水猴子路過,但剛纔早就把魏大象美化成了“人祖傳人”,於是這時候反而認爲魏昊是“真性情”“不做作”,總之就是好。
“君子,是這麼個事情……”
狗子於是把老月熊的打算說了一通,人狗心意相通,魏大象此時正在山神廟啃饅頭呢,嚼着饅頭就明白了狗子的提醒。
那就是他跟汪伏波聯手搞的“凡人小怪變強計劃”,能不能跟老月熊提一嘴。
“第一學堂”現在學員並不多,還處於很弱小的狀態,要是曝露出去,官面上的套路,汪伏波擋是能擋的。
可江湖事江湖了,暗箭難防是在所難免。
魏昊一口將饅頭吞下,又抓起一個沒啃,而是道:“沒什麼不好說的,小汪要想一想狼獾妖王的身份。它在這大夏王朝之中,處於一個什麼地位。我們可以不信一個妖精的言語、過往甚至是秉性。但是,願意背叛自己利益的人鬼魔神,那都是少之又少的。”
“汪!”
明白了魏昊的態度,狗子掛斷了桃符,然後扭頭看着一臉尷尬的狼獾妖王,正色道:“不知道老夫子可曾聽說‘盟誓之約’?”
“古時之禮,老夫自然知曉。”
“我家君子在北陽府,已經爲三十六人主持‘盟誓之約’,與之盟誓的,皆是頗有善行的精靈妖怪……”
“……”
狼獾妖王一聽這個,直接哆嗦了一下,兩千多年修爲差點兒就崩了,他一臉苦笑,本想捂住耳朵,又或者讓狗子閉嘴。
可正所謂自己剛纔都裝成那樣兒了,再破壞氣氛,實在是不好。
老月熊心中恨不得給自己一萬個耳光:你說你個老貂熊,你是個畜生,你裝什麼人啊!
罵了自己無數遍,又聽得驚心動魄,更時不時一臉嚮往。
“那‘秋十二孃’和‘翠蓮’,便互相成就了對方?”
“不錯。兩者原本都是弱者,但聯合起來,就算不是強者,也不再是弱者。”
“這其中,有個關鍵,那就是需要魏大象的主持……”
狼獾妖王把細節聽了一遍,就知道不是看上去的那般輕鬆寫意。
沒有一個的特殊的意志來支撐雙方,弱者是沒有勇氣去變強的。
兩個弱者相信了魏昊的力量,並且以其爲榜樣,纔會在“相信”中,創造出本不該有的奇蹟。
這是極爲逆天的“奪天地之造化”,因爲通常天才修行,奪天地造化的目的,是造福自己。
但是在“盟誓之約”中,魏昊頗有一種奪走了某種“造化”,卻不是給自己,而是給弱小的精靈、凡人。
“讓魏大王來做教授……不合適。”
狼獾妖王心情有些激動,他此刻早就忘了要找汪摘星進洞府是爲了說“水猿大聖”一事,不過跟現在聽到的事情比起來,“水猿大聖”算個什麼東西。
妖皇又如何?
打不過又如何?
不理會!
“老夫……老朽,汪君,您看老朽,若是在‘第一學堂’中爲助教……不不不,不可,不可,老朽豈敢當助教一職……”
老月熊語無倫次,反覆否定自己,然後又渴望地看着狗子,“汪君,不知魏大王可否在泰西開辦分校?”
“實不相瞞,君子早有計劃,‘第一學堂’之後,便是‘第二學堂’。”
“第一第二?那豈不是以此類推,可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
狼獾妖王徹底激動了,“老、老朽,老朽完全可以助一臂之力。莫看老朽居於山野之間,那也是頗有家資。辦學用度,生源人情,老朽都是不缺的。黃金五萬……不不不,十五萬兩,夠不夠?”
“……”
“現錢!”
“……”
目瞪狗呆的汪摘星突然忘了,自己是來幹嘛的。
它現在一雙狗眼的瞳孔,已經變成了金元寶的形狀。
沒辦法,那可是十五萬兩啊!
白公子的家底,不也就那樣嗎?
呃……
白公子是誰?
嗐,也不是很熟的樣子。
小狗子的尾巴已經搖晃得宛若竹蜻蜓,狗嘴咧着,舌頭耷拉在了一旁,整條狗都在琢磨着其中的好處……
不是它汪摘星愛錢。
它汪摘星對錢沒有興趣!
純粹是魏家首席客卿的正常思維。
它只是盡心盡責罷了。
“月夫子,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老朽在東絕以西,五百年前曾是本地守護,香火雖然不旺盛,但也有十萬之衆善男信女。泰陽府泰陰府,隱居望族之中,有十二家跟老朽有通家之好,若是辦學,可爲助力;再有泰山諸多精怪,凡五百年以下者,多有受老朽點化之恩,此間精靈,老朽若是號令,跟從者極多……”
“……”
狗子再度陷入了懷疑狗生的境地,它這次來是吃席的啊。
怎麼吃着吃着,情況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有點兒讓狗迷茫啊。
然而狗子因爲修爲不到的緣故,並不知道狼獾妖王的焦慮,它固然是有仙緣在身,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
修行,終究看的是自己。
天界混亂,這一度讓狼獾妖王有些迷茫,它跟尋常妖王不一樣,尋常妖王即便修爲遠遠高過它,但因爲沒有仙緣,大多數都是稱霸一方,甚至可以說是嘯聚一方。
痛快個幾百年,也就被天庭剿滅的命。
這種痛快,毫無前途可言。
有仙緣的自然有更高追求,而狼獾妖王這種“功行”高深的,更是誕生了名爲“理想”的東西。
立功、立德、立言。
老月熊平日管教約束貂熊一族,當初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舉族都能修出人性來。
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歷經三朝,老月熊的想法,已經不單單只是爲了自己所在的貂熊一族。
它無法忍受治亂的更迭、循環,它開始放眼天下,開始着眼衆生。
只是,兩千幾百年修爲的妖王,也不過是區區一個鬼仙,在凡人面前,或許是頗有神通,甚至稱得上神通廣大,但跟地仙、神仙、天仙一比,它什麼都不是。
沒有力量去維持正義, 就只能避免讓自己成爲不義。
直到現在,當魏大象的傳說一一得到證實時,它已然心動。
不,是心動不已!
大丈夫當如是!
不是敬畏魏昊的力量,或者說,不單純是這一點。
須知道,魏昊直面強敵,從不計較自身的強弱,敢不敢直面強敵,這是首先就是一個問題。
狼獾妖王過去的一千多年中,都不敢。
怎麼敢呢?
漫天的仙神,哪一個不能伸出手指就能摁死它。
現在,它依然不敢,但是,支持敢的人,這個膽量,它有。
不但有,而且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