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秦中,乍暖還寒。
一場春雨讓溫度驟降,人們又重新穿上了剛剛褪去的棉衣。
昨夜,周從術安然回返,鄭家人沒有鬧,因爲院方在第一時間給出了患者病情認定結果……從表面上來看,這是對周家診所的善舉,而從現實角度來看,院方也急於撇清責任。
這並不是冷血。
患者病情太嚴重了,初步檢查並不能確定‘腦死亡’結果,如果最後惡化到了這個程度,就必須要搞清楚整個搶救經過的責任認定,免得出現責任糾紛。
最終得出的初步結果是……
患者錯過最佳搶救時間,但診所內的緊急氣管切開術,從客觀意義上來說保證了患者的基礎生命體徵,給送醫後的搶救工作提供了寶貴時間。
至於診所與患者家屬方是否還會產生糾紛,就與西城醫院無關了。
診所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爺爺和週一生自然無心入睡。
老爹回來時,告知了情況:“腦細胞壞死,孩子現在沒有自主呼吸功能,醫院還需要時間測定神經反射,才能判定到底是植物人,還是腦死亡。”
在大事面前,老爹展現了少有的穩重:“爸,明天開始,診所先關門吧,趙晨人面廣,應該認識衛生局的人,另外原來常和我打球的那個小寇,您還記得不?現在當律師呢,我把他們都叫來,咱們合計一下對策。”
“今晚先睡吧,都別胡思亂想。”
說到最後,老爹的目光放在了兒子的身上:“一生,沒事兒的,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事情,爸特別爲你感到驕傲,西城醫院的耳鼻喉大夫都誇你切的好。”
週一生根本沒聽進去,呆若木雞。
而周壽明忽然聽到這話,忍不住道:“你沒說漏嘴吧?”
周從術道:“沒有,您放心,我說是我做的氣管切開,這點兒譜我還是有的,快休息吧。”
面對這樣的結果,即便是醫院都會是弱勢羣體。
貌似每當有相關報道出現時,文字裡描述的都是醫院店大欺客,壓迫患者、家屬。
可事實上,人們主觀思維原本就是同情弱者的,當所有人將同情心放在了患者身上時,醫院也承受不住輿論的壓力。
這也是爲什麼,西城醫院在當晚就緊急做出了初步責任認定。
至於周家診所……
醫院都怕的事兒,一個小小的診所就好像汪洋大海上的一葉扁舟,稍有一個風浪就要支離破碎。
未雨綢繆是必要的。
或許診所的搶救出於援助心理,且也達到了應有的效果,穩住了患者的生命體徵,但在糟糕的結果面前,病人家屬不會輕易接受。
診所的資質與爺爺、老爹的行醫手續都齊全,真要打官司其實不怕。
但可別忘了,真正做氣管切開的人不是周從術,而是週一生。
憂慮起孫子的前程,周家人難免做賊心虛。
明明是助人之事,自己卻要擔驚受怕旁人的揣度與問責,於情於理這件事兒看起來都尤爲可笑……這一夜,註定無眠。
……
清晨。
春雨綿密。
週一生起牀後給江建成打了一個電話,通了。
江主任已經結束旅行回國了。
“主任,我想請幾天假,家裡出了點事兒,如果需要什麼手續證明,我讓我爸去一趟醫院……”
江建成一聽就知道事情不小,因爲週一生的聲音嘶啞,帶着幾分頹廢。
“批你一週的假,不用你爸多跑一趟了,我等會給科室去個電話,你忙自己的事兒吧,不過事情忙完還是儘快回去報道,我下週也就上崗了。”
江主任沒多問,果斷批了假,在他眼裡,週一生不是個逃班貪圖玩樂的人。
掛斷電話離開臥室。
爺爺早已經起來了,坐在二樓客廳喝茶,見到孫子起來,露出幾分寬慰笑容:“來,喝點茶,喝完茶用電腦打一個休業字條貼到一樓去,你爸一早就不見人了,應該去找小趙他們了。”
事關周家名譽、生計的大事,老爹不得不重視。
週一生打好了字條,貼在了門外卷閘門上,心中的沉重無需贅述,這麼多年來周家開門接診,風雨無阻,這一遭停業就不知道要多少天。
不說鄭家的問題令人憂慮,爺爺或許會更難受於診所停業。
診所是祖師所留,是爺爺心中一份寄託,而幾十年如一日的開門問診,早已成了深入血液裡的習慣,如呼吸一般平常,一日不坐診,總是不得勁的。
到了九點,門外響起車聲。
爺爺坐在問診臺前的身板不自覺直了起來,只不過繼續看書的頭並未擡起。
卷閘門關着,老爺子也不知道來人是誰,如果是外人、鄭家人來找一個說法,他不想丟了氣概,弱了別人一頭,情理上週家無錯而有恩,法理上的判定需要相關人等來處理,沒必要就怕了外人。
不過很快,老爹的聲音顯露,老爺子也就擡了頭,站了起來……
率先進門的是趙叔,趙叔後面還跟着一個西裝革履,留着小鬍子的中年人,老爹在最後。
趙叔一見老爺子起身迎了過來,受寵若驚:“哎呀,叔,您坐您的,跟我們還客氣什麼啊?這是小寇,您應該也見過的,以前一籃球砸了您家玻璃的就是他。”
寇律師不好意思的笑着,微微鞠躬:“周叔,好久不見了,我跟從術常常聚着打麻將呢,月月都見,就是沒來看您,您別見怪啊。”
寇律師一言暴露了老爹的行蹤,可爺爺這會兒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些。
即便趙叔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他還是引着人在沙發上落座:“一生,快去燒水泡茶。”
求人辦事,應有的禮遇不能少,這不會丟了尊嚴,反而是贏得尊嚴的表現,老爺子的作態,令趙叔和寇律師頗爲感慨。
老爹頂着個黑眼圈,一身疲憊的也坐了下來,捧着兒子喝剩下的茶水就咕嘟了下去,潤了潤嗓子道:“趙晨不用說了,您半個兒子,小寇您也別認生,我們都是鐵子,當然,咱該付的諮詢費一分不少,寇律師,你給我爸說說吧,別讓老人家心急了。”
頭一次掌握大權,給家裡辦事兒,老爹有點臭屁的模樣。
不過反倒正是他的模樣,給了爺爺和週一生幾分底氣,看情況是問題不大咯?
寇律師道:“事情我聽從術說了,早晨我也翻看了相關法律細則,首先診所是具備所有相關手續的,您與從術也是執業醫師,在這個問題上你們無懈可擊。”
“方纔我們也跑了一趟西城醫院,拿到了醫院的病情認定書,可以確認一點,患者突發的病情屬於極危情況,在執業醫師法就有註明……對急危患者,醫生應當採取緊急措施進行救治,不得拒絕診治。”
“整件事兒裡,你們沒有錯,病患上門出於自願,你們接診也是出於援助心理,以及職業責任。”
“並且院方也給出了病情認定,如果不是診所的緊急救治,患者的情況只會更糟糕。”
“從法律角度來看,對你們是有力的。”
“不過有一點我要說明,近幾年此類事件多發,而在院外急救方面,很多細則處於法律空白,如果對方真要鬧事,就能借助空白麪與‘弱勢羣體’在輿論上動手……”
說到這兒,趙叔接過了話茬:“除此之外,我也幫忙聯繫了衛生局的朋友,如果對方真從要引起輿論方面的熱度,情況很棘手,因爲兩週前的‘315晚會’上,咱們秦中衛生局可是被上頭點名了。”
“醫療廢料被黑作坊加工成塑膠製品、兒童玩具,大量診所違規對醫療廢料進行處理,衛生局有監管失職的問題,這段時間秦中區域內的診所相關的事宜,都會面臨嚴肅處理,如果對方要鬧,情況不容樂觀。”
話落。
爺爺臉上露出苦笑。
就這麼巧?屋漏偏逢連夜雨?!
貌似兩件事兒裡沒有直接聯繫,可大勢所趨,要是在出個‘醫療事故’事件,診所危矣。
而寇律師,倒是信心滿滿:“不過您也放心,白得說不成黑的,黑得也說不成白的,不是隻有別人會利用輿論,我們也行。咱們人多力量大,咱哥幾個這麼多年也不是白混的,真要把事情鬧大,說真的,誰也不怕誰,最近……您先歇幾天,敵不動我不動,他們真要來找事兒,我們再決定如何反擊。”
“用現在網上常說的話,不能讓好人寒心啊,這個社會需要正能量!”
道理,大家都懂。
怕就怕在別人的無理取鬧,就算對於事情的結果,趙叔、寇律師都有信心,可這樣的事情所要經歷的漫長時間到底是多久,沒有人清楚……
接下來的兩天,老爹奔忙於趙叔邀約與衛生局朋友的飯局,以及與寇叔的律師事務所。
基本上,他們已經將相關律法吃透了,準備了多種預備方案。
而看似平靜的爺爺,實則在暗地裡給張大爺去了電話。
電話裡張大爺說了什麼,週一生不得而知,也沒有多餘詢問,不過在電話後,爺爺的心情好了不少。
別看張大爺遠在南方。
國內中醫行業的知名人物,如果師兄與祖師留下的診所真出了事兒,張大爺絕不會袖手旁觀,更能起到輿論方面決定性的作用。
診所關門的第三天。
連續三天陰雨,轉而放晴。
爺爺在卷閘門緊閉的診所裡發黴了三天,老爹便提議一家人開車出去轉轉,要麼去湯谷泡泡溫泉,東湯谷距離秦中市區驅車也就四十分鐘左右,玄宗時期就有開發建造,算是古秦中名勝之一,至於到底算不算天下第一湯,各有言論。
不過爺爺說:“三個大老爺們泡什麼溫泉?”
咦?
老爹古里古怪看着老父親:“那咋?您看您有沒有老相好,也找上唄?”
“滾犢子!”
一陣笑鬧,氣氛融洽,若不提早前的事兒,一切平靜如初。
最後還是沒去溫泉,爺爺、老爸都愛好釣魚,驅車去了白鹿原下的鯨魚溝三庫。
來到戶外,一家人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支桿開釣,一人一個小馬紮,頭頂太陽傘,樂呵得不行,還約定比賽,賭注是晚上誰下廚。可最後結果很不樂觀,一大早來,到了下午兩點半,收穫白條若干,六條鯉魚還不上二斤,最終鯉魚放流,白條拿走回家油炸。
回家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
來到診所街道,遠遠看着診所緊閉卷閘門,車內的氣壓又一下子低了起來。
回來時是週一生開車,目視前方,他忽然一愣——
“咱家門口有人。”
原本坐在副駕駛闔目假寐的爺爺,一下子睜開了眼。
後座的周從術也趴前來,瞪大眼睛看了過去,只在片刻後倒抽一口涼氣:“嘶……”
“好像,好像是鄭家兒子。”
週一生立即打了轉向燈靠邊,一腳剎車停穩。
“過去嗎?”
爺爺和老爹都沒着急開口,陷入沉思。
等了一分鐘,周壽明才沉吟道:“去吧,他一個人來,不像是要鬧事,這事兒總要面對,總要有一個結果。”
“對,咱家不怕事!”老爹也斬釘截鐵。
車子開上了道沿,來到了診所門口。
鄭家兒子也矚目而來,等三人下車看到他的模樣,也都嚇了一跳。
髮絲凌亂,夾雜着白鬚,眼眶一圈烏黑,整個人的精神狀態糟糕到了極點,完全沒有了二十七、八歲年輕人的模樣,倒像是個中年人。
不等三人開口,鄭家兒子便主動道:“我正準備走呢,等了半天沒見人,正巧你們回來了。”
面對此情此景,周家人不知該說什麼好。
鄭家兒子便又道:“小虎的情況穩定了,醫生說……存在低級神經反射,不是腦死亡,這事兒總算有了個結果,不算太壞。”
“醫生也告訴我們,要不是你們緊急救治,小虎的情況只會更糟糕,最近實在太忙,我得上班,晚上要去醫院陪牀,我爸媽也身體不舒服,最近臥牀不起,我媳婦每天去醫院,這兩天路過診所,看到沒開門,我就知道不對勁。”
“其實,感謝的事兒應該放在後邊的,但是沒想到讓周叔你們會錯了意。”
“你們對小虎有恩,我們不會知恩不報,更不會恩將仇報,今天我剛下班回來,也沒帶什麼禮物,等週末我休息,再來看望你們。”
“真的,真的,真的謝謝……”
說着,說着。
鄭家兒子哭了,一夜間家庭鉅變,來得着實太快。
無處發泄,無處排解,反而在此時,心裡的委屈傾斜而出,大男人哭成了淚人。
周從術愣住了,週一生也愣住了,劇本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想方設法應對準備,沒想到到頭來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唯獨爺爺,相對平靜的走了上去:“感謝的話不用說,沒有做到更好,我們也很失落,如果方便明天我們去看看孩子?”
“恩,隨時都可以,給周叔你們添麻煩了……”
“——謝謝!!!”
深深的鞠躬,鄭家兒子驅車走了。
也在這時,週一生的耳際邊,忽然有一道聲音:“搶救救治患者成功,獲取系統等級C經驗值(2/100),獲取醫療成就點+10。”
很多職業,總在不經意間,涉入到了別人的人生,體會了別人的辛酸苦辣,甚至於對的做法,成功的結果,所帶來的也不一定是喜樂,反而是莫大的諷刺與滑稽。
而眼下,算撥雲見日嗎?
或許算吧。
天邊的夕陽,格外刺目……
刺痛着雙眸在不覺間溼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