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修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轉而看向吳彥秋,道:“辛苦吳大人了。”
“不敢。”
吳彥秋說着這兩個字,也是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輕輕的一揮手,身後立刻走上來幾個侍從,走上前去接過了那些禮盒。
他微笑道:“替我多謝你家主人了。”
“不敢,”吳彥秋畢恭畢敬的說着,又接着道:“其實主人還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
“主人今日與離小姐同遊揚州,十分愉快,希望還能再有這樣的機會。”
“……”
“所以,明日,主人希望還能邀請離小姐渡江,再遊揚州。”
“……”
我和裴元修都沉默了下來。
一時間,我的心都揪了起來。
裴元灝,還要離兒渡江,再跟他相聚一天?
雖說這個要求對於一個父親來說,實在無可厚非,同樣和離兒分別了許多年,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他對女兒的那種渴望和疼愛,但——還要讓離兒渡江去,還要讓她離開我的身邊,還要讓她去和裴元灝在一起?
一想到剛剛老是看不到揚州那邊有船過來,擔心離兒被他帶走,再也無法相見,心中那種焦灼得,彷彿百爪撓心的痛苦,我就不寒而慄。
這一次,裴元修也沒有說話,而是看了我一眼。
顯然,在這個問題上,他似乎也明白,他有接受的權力,卻不能去拒絕了一個父親的要求。
但我,我又該怎麼辦?
接受?還是拒絕?
這一刻我完全心亂如麻,甚至連去判斷,做一個利弊思考的餘地都沒有,只低頭看着離兒一眨一眨,如同星光般璀璨的眼睛。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我問道:“離兒,你還想去嗎?”
她眨了眨眼睛,立刻想要說什麼,但一張嘴,卻又沒有立刻出聲,而是看看我,再看看裴元修。同樣沉默了一下之後,她說道:“娘,阿爹,你們準離兒去,離兒就去。”
“……”
她這樣一說,我反而更加不知道如何決斷了。
一直陪着我的裴元修也顯得心緒繁亂,這一出顯然是出乎我和他兩個人的意料,我更沒有想到,看起來裴元灝是並不打算立刻回京城的,照他現在這個狀態,他起碼還要再揚州再停留一段日子。
爲什麼?
爲了離兒?
還是,他還有別的什麼用意?
眼看着我的眉心已經擰出了一個“川”字,卻遲遲沒有辦法做出應答,吳彥秋又微笑着說道:“主人也說了,只怕倉促之間,公子和夫人都不好考慮。不如今夜就讓兩位好好的考慮一番,明日巳時,下官仍會在碼頭恭候離小姐的大駕。”
“……”
我沒說話,裴元修說道:“若離兒不來呢?”
“那就是下官辦事不利,與人無尤。”
話說到這裡,也已經很明顯了__裴元灝想要再和離兒相聚一天,但他並不勉強任何人,只是提出這個要求,答不答應,也全在我們。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和裴元修都下意識的對視了一眼,然後又都看向了那艘送離兒回來的船。
裴元灝,是這樣的人嗎?
他是這樣只提出要求,卻等待別人做出決斷的人嗎?
不,他從來都不是,他天生是一個裁決者,只有他宣判別人的對與錯,是與非,只有他能做出給予或奪取的決定,他怎麼會把對自己的裁決權交給我們,讓我們來做出是否讓離兒和他再相聚一天的判斷。
但眼前這樣的局面,卻分明如此。
我和裴元修都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一時間也都沒有說話。
吳彥秋微笑着說道:“若兩位沒有異議,那下官就告辭了。”
說完,朝着我們一拱手,又對着離兒微笑着點頭示意,離兒也輕輕的點了點頭,那吳彥秋便轉身走上了那艘大船,不一會兒,那艘船便慢慢的調轉船頭,朝着揚州駛去。
這個時候,夕陽西斜,撒下的金黃色的陽光籠罩了整個大地,也鋪滿了整條江流,不斷起伏的江水映出了千萬點金光,絢爛而奪目,那艘船就這樣慢慢的駛進了那粼粼波光當中,最後消失在了騰起的水霧裡。我牽着離兒的手,還有些沉默,也不知道能說什麼,倒是裴元修轉過頭來看了看我們,然後微笑道:“我們先回去吧,有什麼話都回去再說。”
我點了點頭,便牽着離兒,跟着他一起走了。
上了馬車__因爲我們原本只是過來接離兒的,所以只乘了一輛馬車,那些錦盒也只能堆在車廂裡,東西實在太多了,一上車,就看到幾乎小半個車廂都被堆滿了,而我們三個人,也就被自然而然的擠到了車廂的另一邊。
離兒仍舊一隻手挽着我,一隻手牽着裴元修的胳膊。
但這一次,三個人卻都沒有說話。
我和裴元修,固然是一如既往的,也無可奈何的沉默,就連離兒,似乎也沒有什麼說話的心情,但並不是心情低落,相反,她的眼中閃爍着幾乎和映照着夕陽的江流一樣絢爛的光彩。
似乎,在回憶着什麼。
三個人,就這樣帶着各自的心思,安靜的坐在車廂裡。但這種安靜,又似乎是一種隱藏着異樣涌動的安靜,因爲這個車廂裡,好像又不止我們三個人。
堆積在我們對面的那些錦盒,帶着那個人的氣息,帶着他的感知,冰冷而無聲的矗立在我們眼前,彷彿車廂裡的第四個無形的人,在冷冷的窺視着我們,窺視着我們每個人的心絲百結。
……
回到府中,一下馬車,一羣侍從侍女便跑了出來迎接。
迎頭的,就是之前跟韓子桐交待的那幾個侍女。
她們一看到我,臉色都微微的有些尷尬,急忙殷勤的上來呼夫人,扶着我下馬車,我也知道她們下人的難處,並沒有給什麼臉色給她們看,而是淡淡的笑着,下了馬車之後,又回頭去把離兒牽了下來。
站定之後,我看向裴元修。
他的臉上還是一成不變的微笑,低頭輕撫了一下離兒的頭頂,然後笑着對我說道:“你先帶離兒回去休息一會兒,她玩了一天,一定又累又餓的。等晚一點,我們在商量吧。”
我點點頭:“嗯。”
說完,我便牽着離兒往裡走,他走在我們身後幾步,要分路去書房的時候,我聽見那幾個侍女小聲的對他說:“公子,子桐小姐已經吩咐我們將公子以前的房間收拾妥當了。公子今夜……”
我加快的幾步,趁着離兒沒有聽到,帶着她走開了。
回去了之後,她先去沐浴了一番,侍女們也給她準備好了晚飯,但顯然這丫頭的興奮勁還沒過去,也吃不下太多的東西,只在我的“威嚇”下,勉強用湯泡飯嚥了半碗,又被逼着喝了一碗香薷飲,纔算作罷。
等到侍女們收拾好了東西,離開內院,屋子裡只剩下我和她之後,我才坐在臥榻上,輕輕的朝她招招手,這姑娘笑眯眯的跑過來,窩進我的懷裡。
沐浴過的身子散發着淡淡的花香,她的頭髮溼漉漉的膩在我的肩窩裡,帶來陣陣黏膩的涼意。
我輕輕道:“離兒,今天玩得開心嗎?”
她沒有回答,而是在我的懷裡重重的點了兩下頭。
我又問道:“怎麼個開心法?”
她安靜的想了一會兒,然後擡起頭來對我說:“娘,揚州好漂亮啊。”
“是嗎?”
“原來揚州那麼大,跟金陵一樣大,那裡的街上也很熱鬧__比金陵還熱鬧。”
“你們去逛街了?”
“嗯。我們還去茶樓喝茶,聽一個人講故事呢。”
講故事……?說書人說書吧。
“那個人講了什麼故事啊?”
“秦瓊三擋靠山王!”
“還有呢?”
“三英戰呂布!”
我微笑了起來,說起來茶樓裡那些說書人說的也大都是這些段子,氣吞萬里如虎的跌宕起伏的英雄故事,不過離兒一個小姑娘去聽這個,感覺怪怪的。
我笑道:“好聽嗎?”
離兒撅了撅嘴,道:“好聽還是很好聽,那些大英雄都可厲害了!只是__老是打來打去的,也怪沒意思的。”
我笑了笑。
她又說道:“所以,那個人就給了茶樓的管事一錠銀子,讓那個講故事的人另外說一些故事。”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那個人”,是指裴元灝。
有些意外,卻似乎也並不意外,裴元灝並沒有告訴她自己的身份,也沒有絲毫要跟她相認的想法,甚至連一個基本都稱呼沒有告訴她,所以離兒纔會稱他爲“那個人”。
我笑道:“他讓那個人去說什麼故事呢?”
她想了一會兒,才說道:“講了一個鏡子的故事。”
“鏡子的故事?”
“對,”離兒點點頭,說道:“那個鏡子的主人是個公主,叫__”
我看着她費力的想着,但也許今天見識了太多,也聽到了太多,一個小小的故事,她也並沒有花心思去記,所以想了半天都沒想起來。
“……”我沉默了一下,說道:“是不是樂昌公主,和徐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