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得一怔。
之前就已經聽藥老說過,裴元修雖然寵愛離兒,但一個大男人要照顧一個小女孩,多少還是會有不到之處,所以教養離兒的責任也落到了這位韓小姐的身上。幸好她心細如髮,護着離兒。想來離兒長到這麼大,收拾得這麼水靈光鮮,也多有那位韓若詩小姐的功勞。
其實,我也實在很感激,每一個陪着離兒的人。
只是,聽着離兒躺在我的懷裡,還叫着別人,心裡多少有些酸楚,不是生她的氣,只是有些氣自己。別家的孩子害怕了,高興的,叫的都是自己的母親,離兒叫的卻是“若詩姑姑”,我相信她以前叫過孃的,只是無論怎麼叫都沒有迴應,也沒有現在這樣溫暖的懷抱,所以她才叫了別人。
想到這裡,忍不住淚水盈眶,我小心的低下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她貼着我的胸口摩挲了一下,睡得更沉了。
看着她秀致的小臉和天真的睡容,我覺得滿懷心酸,又是滿懷幸福,只是想起剛剛她喃喃的低語,心裡微微一動。
雖然睡得很晚,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了,但我精神卻特別好。也許這就是人常說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心的將離兒放回到牀上,站在牀邊伸了個懶腰,感覺山林裡的空氣帶着清涼和絲絲香甜,不由的讓人身心舒暢。
只是在這樣的舒暢裡,還是有些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又回頭看了離兒一眼,確定這孩子還睡着,便小心翼翼的推門走了出去,外面有幾個女人看見我,便迎了上來:“青嬰夫人,你這麼早就起了。要吃點東西嗎?”
我微笑着說道:“勞煩你了,麻煩要點粥和小菜,待會兒我跟孩子一起吃。”
“好咧。”
那人說着便要轉身去忙活,我又叫住了她:“請問一下,之前和孩子一起來這裡的人裡,是不是有一位小姐,嗯——對了,她好像身體也不太好。她姓韓。”
那個婦女一聽,立刻說道:“我知道,你說的是韓小姐吧?”
“對對,就是她。她在哪裡啊?我能去見見她嗎?”
“可是可以,”那女人原本說話做事很爽利的,提起韓小姐倒像是有些猶豫,我問她是不是有什麼爲難處,我可以去問申嘯昆,那女人就說道:“其實,是韓小姐的身體太差了,大哥也交代我們,不要隨便去打擾她呢。不過,我看夫人這麼體面的人品,一定不會有差錯的。我帶夫人過去。”
聽她這麼說,我倒有些恍然,也有些意外。
申嘯昆不算是那些匪類的人,可他的性情直爽,比起官場中人的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倒真的更貼近匪氣,只是,連他都會稍微注意照顧那位韓若詩小姐——
我的心裡隱隱帶着疑惑,也有些想見她的期待,跟着那個女人往另一頭走去,不一會兒就停在了一間屋子的門前。這裡也跟離兒住的屋子差不多,環境不會太好,但周圍似乎都沒有什麼人走動。
那女人小聲的說道:“韓小姐就在裡面,夫人請自便吧。”
我輕輕的頷首:“多謝你了。”
她笑着擺擺手,便轉身走了。我站在門口停了一會兒,雖然從昨夜開始就一直想見她,但其實,我自己也沒想好,見面到底要跟這位韓小姐說什麼。還在猶豫着,就聽見屋子裡傳來了一陣咳嗽的聲音。
那聲音顯得很輕很柔,也多少感覺得到人氣息不勻,而且咳了好一會兒還沒停,有愈演愈烈的架勢,我急忙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半伏在牀頭,一隻手扶着牀柱,一隻手捂着胸口,正劇烈的咳嗽着,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能看到額頭和耳朵都因爲劇烈的咳嗽而通紅了。
我急忙走過去扶着她的胳膊:“你還好吧?”
這個女子還咳着,斷斷續續的道:“我,我要喝水……”
“哦,好!”
我急忙扶着她躺好,然後走到桌邊到了一杯水,還是溫水,便送過去遞到她嘴邊:“來,喝一點。”
她小口小口的喝了大概半杯水,才終於停下來,我將杯子放到一邊,小心的幫她拍着後背順氣,不一會兒感覺到她氣息漸漸喘勻了,這才擡起頭來看着我,柔聲道:“多謝你啊。”
我這才第一次,清清楚楚的看清這個人。
她就是韓若詩。
能認出她,自然是因爲她在這個房間裡,但即使今天是在這個山寨裡隨便哪個地方相見,我想我也能立刻認出她來。她和那位韓子桐小姐顯然是孿生姐妹,長相幾乎一模一樣,可感覺上,又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明明是一樣的眉眼,生在韓子桐的身上,帶着凌厲和一點倔強,而眼前這張臉,卻柔和得像是江南的三月煙柳,眉眼間透着一種說不出的婉約溫軟。
我在看着她,她也在打量着我,我頭上這頂帷帽擋住了她的視線,但那雙剪水雙瞳卻似乎通透得很,隱隱閃爍着什麼,等到終於不再咳嗽了,我扶她靠坐在牀頭,她輕輕道:“你是什麼人啊?”
她的聲音也和她的人一樣,溫柔如水。
我還注意到她很消瘦,看得出來的確是常年纏綿病榻,下巴頦都是尖尖的,皮膚也很白,因爲咳嗽而翻起的病態的嫣紅,越發讓她看起來弱質纖纖。
我開口的聲音都小了一些,似乎怕氣息重了會驚擾到她一樣:“若詩小姐,久仰了。我是嶽青嬰。”
她的呼吸僵了一下,那雙明亮的眼睛微微睜大了,看着我。
我對她說久違,但我想,她對我應該也有久違的心情。畢竟她照顧的,是我的女兒,陪在裴元修身邊這些年,多少也聽說過我的名字。
果然,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聽見她柔柔的道:“原來,你就是——嶽青嬰啊。”
“……”
“真是久違了。”
我微笑了一下,說道:“我聽離兒,還有藥老他們都說,你一直照顧孩子,很盡心,我非常的感激你了。這一次的變故,又連累到你,真的很抱歉。”
她一直靜靜的聽着,沒說話,等到我說完,她還是沒什麼反應,只是那雙眼睛黑黑的,雖然看着我,卻好像不知道看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等了半晌,又道:“若詩小姐?若詩小姐?”
她彷彿沒有聽到一樣,只是過了一會兒,突然又咳了起來,我看她咳得厲害,臉頰漲得通紅,整個人都伏到牀頭,只剩下消瘦的肩膀不斷的抽動着,急忙說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很難受?”
她咳了半天,才慢慢的止住,擡起頭來看了着我,輕輕的一笑。
她的眼睛因爲咳嗽的關係,盈滿了淚水,而那一笑,雖然很美,卻透着說不出的黯然和無奈一般,看得我心都抽動了一下,半晌,才聽見她低聲道:“我也知道,你該來了。”
“什麼?”
她看了我一眼,笑着搖搖頭,然後垂下了頭。
她的一笑,淡得仿若風中雲煙,可我看着,心裡卻像是咯噔了一聲,有一種豁然明白的感覺。
裴元修……不論他的身份,還是能力,只看他的人,也是個風度翩翩,令女子無法抗拒的濁世佳公子。而這兩位韓小姐身爲江夏王后人,將所有的勢力劃歸他麾下,除了利益之外,是否也有別的原因呢?
尤其,當韓若詩聽到我的名字,那種大受打擊的樣子,我似乎更加明白了過來。
想到這裡,我有些說不出話來,低頭看着她。她低垂着臉龐露出的纖長微顫的睫毛,還有尖尖的下巴,真正印證了四個字——我見猶憐。
我終於好像有些明白,爲什麼連申嘯昆那樣的粗人都會提醒這裡的人不要來打擾了她,因爲她真的太柔弱了。我這半生,若論起美人也見過不少,端莊如常晴,妖媚如申柔,清冷如劉漓,野性如尤木雅,甚至,還有傾國傾城的南宮離珠。
同樣都是美人,可她們和眼前這位,卻有些不同。普通的美人,會讓人想要爲她們做很多事,而眼前這一位,卻會讓人有一種衝動,想要保護她,讓她得到她想要的,不要讓她難過……
即使生爲女子如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這個時候,我突然回想起渡江的那一夜,韓子桐連問也不問,便要命人殺我。
似乎,我現在知道一些原因了。
一時間,我說不出話來,原本推門進來之前,就不知道應該跟她說什麼,到了這個時候,就更加無話可說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擡起頭來看着我,眼中還閃爍着一點水光:“怎麼你會在這裡?你在這裡,那,他是不是也來了?”
我想了想,點點頭。
“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
“快了,我會想辦法的。”
她愣了一下,看着一臉靜默的我,似乎還有些愕然,面對那些流寇山匪,我居然說我會想辦法,對於她這樣的柔弱女子,似乎覺得有些不敢想象吧,我微笑了一下,說道:“若詩小姐先好好休息,待會兒用點飯。等到安排妥當,我會來接你的。”
她無聲的點點頭。
我又說道:“不過,還有一件事,我想請若詩小姐幫我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