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上仍舊是早上離開時那種一成不變的溫柔的笑容,在走進來之後,看見妙言緊緊的抱着我,讓我後背都磕到了桌沿,便微笑着說道:“好了妙言,你娘身體不好,你不要這樣。”
妙言一聽,立刻放開手,卻捨不得離開我太遠似得,從我懷裡擡起頭。
“娘,你病了嗎?”
我知道“病”對妙言而言意味着什麼,急忙搖頭:“娘沒病。只是沒休息好,有點頭暈。”
“那娘快坐下啊!”
她一邊說着,一邊抓着我的手邊拉我坐下去,裴元灝揹着手在旁邊看着,目光和笑容都溫柔得不得了,甚至還帶着幾分欣慰。素素和吳嬤嬤在旁邊看着,也不多說話,只小心翼翼的把飯菜布好,便退到一邊去。
裴元灝卻似乎還覺得她們“礙眼”,一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是。”
這一下,她們兩也走了,屋子裡就只剩下我們三個。
我人還有些回不過神,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擡起頭來看着妙言。
我不是生病,但畢竟不是年輕的時候,那個時候熬夜也罷,上山下海也罷,只要沒受傷,人都是精神抖擻的,可現在一夜不睡,就難受得像是掉了魂一樣,看着他們做事,自己卻要慢好幾拍才能反應過來。
看來,熬夜是真的不行啊。
我對妙言說:“你怎麼過來了?”
“娘,我……”
“妙言想見你,朕就帶她過來了。”
他接過這個話,微笑着慢慢坐下來,看着妙言站在我身邊,小心翼翼的樣子,連呼吸都顯得那麼小心謹慎——想起昨天她被玉公公他們帶着離開的時候,是剛剛從我的口中聽到了過去的那些真相,也知道我曾經受過的那些苦楚,她顯然是給嚇着了,也怕我會再次陷入那樣的境地裡,甚至離開她。
所以,站在我身邊的姿態,幾乎是一種保護的樣子。
我頓時覺得全身心都舒暢了起來。
是的,不管我過去經歷過什麼,受過多少苦,只要有一個人,對別人大喊“不要再傷害她”;只要有一個人,心疼我的傷痛;只要有一個人,願意保護我,那麼我的生命就不會枯竭。
更何況,這個保護我的人,是我的女兒。
我笑得自己都想不到能有多溫柔,看着她:“娘也想見妙言,看到你,娘就舒服多了。”
她聽見我這麼說,才放下心來,把旁邊的凳子拖得離我更近一些,然後坐下。
她伸手抓着我的手:“娘好好吃飯了嗎?”
“當然。”
“他們準備了很好喝的熱湯,娘要不要喝一碗?”
“好啊。”
……
她立刻伸手去桌上給我盛了一碗熱湯,剛要遞給我,就聽見旁邊傳來“啊”的一聲像是長嘆的聲音,轉頭一看,卻是裴元灝捂着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後低下頭,用力的揉着自己的眉心。
妙言立刻問道:“父皇,你怎麼了?”
裴元灝擡起頭來看着我們,立刻振作精神的道:“沒事,朕沒事。”
雖然說是“沒事”,但他臉上的倦怠卻是一覽無遺,尤其是滿是血絲,通紅的眼睛,一句話剛說完,又壓抑不住的打了個哈欠,他伸手捂着嘴,眼角都泌出了一點淚。
……
他昨晚跟我一樣,整整一夜沒睡,但我從他離開後沒多久就開始補眠,到現在雖然人還是混混沌沌的,但到底還能撐着,可看他的樣子,像是比我還萎靡不振。
難道,他今天一整天都沒能補眠?
想到這裡,我又轉頭看着妙言……頓時,就好像明白過來什麼。
昨天,妙言離開宜華宮的時候,還在情緒激烈的向他發問,對於我們的過往,對於他父皇對我曾經做過的那些事,她顯然相當的不能接受,可現在,她卻跟裴元灝一起過來看我了,看來這一整天的時間,裴元灝都花到她的身上了。
妙言看了看他,將那碗熱湯放到我面前,然後又轉頭盛了一碗,小心的反到了他的面前。
“父皇,喝點湯吧。”
“……”
裴元灝剛打完一個哈欠,人還有些懵懂,這個時候低着頭,看着那碗還在微微盪漾着的湯,擡頭看着她,目光微微閃爍着。
“父皇,喝湯。”
“……好。”
他的臉上浮起了言說不禁的喜悅,慢慢的端起那碗來,輕輕的舀起一勺來吹了吹,吹涼了,卻又望着我:“你喝?”
我低下頭:“我自己有。”
說完,也舀起一勺來吹了兩下,小心的喝了一口。湯大概燉煮了很長時間,味道很濃,對於一個熬過夜,胃口也不太好的人來說,這樣的湯真的是來得正好,我又接着喝了兩口。
然後擡起頭來,卻看見裴元灝拿着勺子,看着我。
對上我的目光,他沒說什麼,只是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彷彿那湯還沒喝進嘴裡,已經帶來了極大的滿足,這個時候再低頭喝了一口,整個人都像是活過來了。
於是,我們兩個大人就這樣坐着,端着各自的湯碗,慢慢的啜飲着。
就在這時,我聽到旁邊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
轉頭一看,卻是妙言。
她的眼睛通紅,看着我們兩,在輕輕的抽泣着。
我慌了,急忙放下手裡的碗:“妙言,你怎麼了?”
她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兔子,眼睛紅紅的,一聽見我這麼問,立刻伸手捂着眼睛,拼命的搖頭:“我沒事,我沒事。”
“……”
我和裴元灝對視了一眼,看了看彼此的樣子,又看了看她。
兩個人卻都沉默了下來。
她坐在我們兩的中間,小小的,瘦瘦的樣子,但又明明已經是個大女孩了,十來歲了,懂得許多事,也明白很多道理,甚至開始隱瞞自己的情緒,剛剛那一刻,我也明白過來,是她病癒之後,清醒以來,第一次一家三個人坐在一張飯桌旁,她給我們盛湯,而我們兩個人安安靜靜的坐着喝湯。
這,是多安靜,又多平淡的一副畫面。
可是對於她,對於我們來說,卻像是經歷了千難萬險,纔出現了這樣的一刻。
是我們欠她的這一刻。
想到這裡,我的心裡也有些酸澀,下意識的伸手過去想要拉下她的手,卻發現她格外固執的,用力捂着自己的眼睛,感覺到我在拉她,便哽咽着聲音說道:“我眼睛痛,不要拉我嘛!”
於是,我的手縮了回來。
裴元灝坐在旁邊,看了她一會兒,也慢慢的放下了手裡的碗。
然後,他輕輕的說道:“妙言,眼睛不痛了,把手放下來。”
“……”
“聽話,放下來。”
“……”
她也不知道是沒聽到,還是不願意聽話,自己還是這樣捂着自己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慢慢的鬆開。
然後,我看到了兩隻哭得通紅的,微微腫脹的眼睛。
還有一臉狼狽的淚痕。
她望着我們,過了好一會兒,才用袖子胡亂的揉擦着自己的眼睛,然後說道:“父皇,娘,你們的湯還沒有喝完呢。”
裴元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碗,便伸手又端了起來,我也端起自己的碗,卻說道:“娘已經喝夠了,來,妙言你也喝一點。”
說完,我舀起一勺湯,輕輕的吹了吹,然後送到她的嘴邊。
我們都沒有問她爲什麼眼睛會“痛”,也沒有問她是哪裡來的這一臉的淚痕,就這麼將湯勺送到她的嘴邊,她愣愣的看着我,像是忘了如何反應似得,湯送到嘴邊,就直覺的張開了嘴。
我給她餵了一勺湯。
這時,裴元灝在旁邊說道:“來,你也喝一口。”
說着,他也學着我的樣子如法炮製,將湯吹涼了,把勺子遞到妙言的面前,妙言望着他,也就這麼乖乖的喝了他的湯。
於是,我們兩個人這樣,你一勺,我一勺,將碗裡的湯一勺一勺的餵給她喝。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停止了。
我聽不到外面的風聲,也沒有任何的侍從宮女來打擾,一盞橘紅色的,溫暖的燭光下,就只有這樣三個人,爹孃和女兒,圍了一桌豐盛的菜品,然後餵給孩子那細心吹涼了的湯水。
也許,曾經有人有過這樣的期望,這一幅畫面,也在尋常百姓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上演,但這一刻,卻是在繁花似錦的皇宮當中,得到了這樣一刻彌足珍貴的寧靜。
我幾乎聽到了妙言的眼淚從眼眶裡滴落,落到湯水裡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喝完了我碗裡的湯,當我慢慢的放下碗的時候,她突然說道:“父皇,娘,我們今後可以一家人,經常這樣嗎?”
“……”
“……”
我放碗的手微微僵了一下。
勺子碰着碗壁,發出叮的一聲響。
裴元灝也擡起頭來看着我,他的目光帶着幾分還未褪去的溫柔,此刻,也浮起了一點笑意,然後對妙言柔聲說道:“這,就要問你娘肯不肯了。”
“……”
妙言一聽,立刻轉過頭來看着我:“娘!”
我沉默了一下,微笑着拿起旁邊的筷子:“先吃飯,吃完飯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