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彷彿如溫體仁所料,儘管天工改制的詔書經過潤色,內閣又特別加發公文解釋,但還是在朝野掀起了軒然大波。幾乎會寫字的京官都遞上了摺子,地方上的一時半會還沒有到,但通政司已經給奏摺淹沒了,每天都要送一大批到乾清宮。
對於這些奏摺我看都沒有看,而是讓通政司把那些奏言天工改革的摺子都劃分在一邊。第二日的早朝,我便當着羣臣的面,讓通政司將撿出來的奏摺交給了溫體仁,由溫體仁領着中書科駁斥那些反對天工改制的人。羣臣對此自然不滿,他們以溫體仁不過禮部侍郎,沒有資格批閱奏章爲由,要求奏章交與內閣批覆。對於這件事情,我完全沒有給他們顏面,而是直接訓斥道:
“朕就不明白你們所有的大臣爲什麼要盯着這件事情不放?難道它會影響你們的官位?!現在大明剛有一點好轉,你們以爲就可以放鬆了?!天下就沒有事情做了嗎?!知道京師有幾個月沒有下雨了嗎?這已經是第三個月滴雨未下了,你們就不去想想自己職責範圍之內的事情,盯着天工學院有什麼用!朕告訴你們,天工學院是朕一手創立起來的,它的作用可不是你們頭腦中所謂的‘奇淫技巧’可以比擬。你們想知道,就等幾年看着吧!現在朕要的是下邊沒有一個百姓餓死,上邊沒有一個官員貪污!你們這些大臣位列朝堂,管不到地方政務,但你們所在各部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我猛然站起來,在御案旁踱了幾步,然後轉身以不容抗拒的語氣道:
“朕給你們三天的時間,那些寫了反對奏摺的官員三日後給朕提交一份本部門的改進措施方案,要求詳細寫出存在的問題。以後每七天交一次,一直到找不出毛病爲止,然後朕再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找不出毛病了!”
“這個……”百官惶然相顧,都答不出話來。
這一招可是從後世的企業管理制度上來,曾經摺磨過無數的人,可以說企業每個部門的一把手面對這個都頭痛不已。一回兩回可以提出點問題應付過去,但長此以往怎麼支持得住。何況現在我是以君權下達,他們敢糊弄我?他們敢拍着胸脯說自己部門沒有問題?改進是難,但要找個問題還是簡單很多。要是給我找出問題來,可不是單單的捱罵這般輕巧,往嚴重點說,那就是欺君之罪。所以,百官面對這個不可完成的任務,心裡當然怕,偏偏又沒有理由反對。本部門職責範圍內的事情都做不好,還有資格說別的什麼呢?!
“你們既然有閒情逸致管你們職責之外的事情,就多花些時間搞好本部事務。這件事你們要親歷親爲,不要靠着自己飬養的師爺,清客。你們不是覺得自己比那些胥吏高人一等嗎?就讓朕看看你們的才能!此事朕意已決,衆大臣不必多言。退朝!”
這一次早朝就在官員們的唉聲嘆氣中散去了!
退朝後,我並沒有清閒下來,剛回乾清宮就有人遞牌子求見了!來的人是賀逢聖,這讓我有些詫異,因爲我原以爲會是韓鑛來給他們求情!所以當我見到賀逢聖的第一句話就問:
“你是來替那些官員求情的?”
賀逢聖給我一語道破來意,話語就有些期期艾艾了:“微臣不敢,微臣是想着這次如此多官員上了奏摺,要是全將心思都花在自省上,微臣恐誤了秋稅的事情;還有臨近冬季,北方兵士的禦寒冬衣,軍械補給等等都需要人手。皇上舊年曾說這是重中之重的事情,微臣不敢不據實稟報。”
“韓鑛怎麼沒來啊?”
“首輔大人說讓百官自省一段時間也是好的,然後就帶着其他人去戶部商議秋稅的事情了。”
賀逢聖倒也坦白,韓鑛的作法是不偏不倚,上一次他沒有出來支持我的改革,也沒有出言反對,但他的沉默仍舊可以讓人覺得他內心是反對的。正因爲這樣,我的改制才遭到衆多官員的阻撓,如果內閣全力支持,事情也不會這樣。這一次韓鑛仍舊選擇沉默,是有點想一碗水端平的意思。
仔細體味了韓鑛的一番心思,再聯想到最近內閣的種種表現,看來現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番打算。我掃了賀逢聖一眼,他還在壯年就給我越級提拔到內閣大臣的位置,那麼他又是個什麼想法呢?
“賀愛卿對朕的改制方案有什麼意見?這一次你有沒有上奏摺反對?”
“微臣這一次沒有上奏摺!不過,微臣對皇上改制確實有點想法!”
“說吧!”
賀逢聖望了眼我的臉色才繼續道:“微臣以爲皇上驟然改制,讓百官難以接受!”
我有些不爽的打斷道:“也就是那些抱着四書五經不放的人接受不了吧,難道會幾句之乎者也就高人一等了?‘民爲重,君爲輕’這句話聽過吧,連朕也要把百姓放在前面,何況是官員!”
賀逢聖躬身道:“是,是!”
我見他沒話,頓了頓道:“你繼續講下去吧!”
“是!”賀逢聖理了下思緒接着說道:“微臣以爲,皇上重格物是有道理的。宋大人推廣的番薯,玉米對陝西救災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徐光啓老大人,宋大人,畢大人都是科舉出身,他們在格物致知上乃是翹楚,可見讀書人中也有合乎皇上心意的人才。因此皇上也可以從舉人,進士裡挑選有才藝之人進研究院授予官職,既能組建研究院,也能塞百官之口。”
“你的意思是朕不應該改制?”
賀逢聖躬身道:“微臣不敢!”
我搖頭笑了笑問道:“敢問賀愛卿,你的同窗裡有多少人懂得種地,知道怎樣紡織的?”
賀逢聖遲疑了一下才道:“回皇上,沒有!”
“有人知道製作水車嗎?”
“沒有!”
“懂得曆法嗎?”
“也……沒有!”
“就這樣,你還要朕在進士舉人裡邊找格物致知的人才?!有朕這個伯樂也沒有千里馬啊,朕知道,這不能怪你們,你們自束髮讀書伊始,學的就是四書五經,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這些,同時也沒有人教你們。這就是爲什麼朕要設立天工學院,沒有人教,你們又怎麼會呢!”
賀逢聖低着個頭,額頭上已有些汗粒。
我繼續道:“格物致知不是每個人都學得會,個人的性情不同,學的結果也就不同。如果朕調人去欽天監學習曆法,不是每一個進士出身的人就學得會掌握得好。有些人看着數字就頭痛,有的人天生的喜愛數學,對詩詞卻是頭疼得緊。只有從全天下刷選,朕才能將天下的科學精英搜攬回來。大明能出徐光啓,宋應星,畢懋康,孫應元,徐霞客這些人,也是萬幸。不是每一個朝代都有這麼頂尖的科學家能通過科考,更多的是淹沒在史海里默默無名。正是因爲崇禎朝有了他們,朕更要抓住機會,培養出一批批的技術人才,使大明技術力量源源不斷!你們不要把天工學院想得如何差勁,能進去的絕非一般學生,進研究院的更不同凡響,難度絲毫不比科考差。天工學院只是一個分水嶺,你們科考的是從政,天工學院的是搞技術,朕給予官職並不爲過,他們的功勞是完全可以跟官職相稱!”
賀逢聖給我說得面上發窘,忙謝罪道:“微臣見識短淺,請皇上恕罪!”
我知道賀逢聖已經給我說得信念動搖,再給他些時間,相信他會想明白的。在不久,我還會有別的措施,應該適當的讓賀逢聖有些準備。
“現在也不說罪不罪的,回過頭來,朕再跟你說說科考的事情!誠如百官所言,滿腹經綸的學子大多能明善惡,辨是非,德行操守也俱佳,這些朕知道!”
賀逢聖點點頭:“皇上所言極是,聽聖人之教化,才能懂何爲之禮!”
“朕並不反對科考,選拔官員科考是肯定的,學而優則仕,天經地義!但賀愛卿有沒有看到那些落第的秀才,那些連秀才都考不上的童生呢?”
“這……”賀逢聖沒有想到我會話鋒一轉講到這個問題,頓時啞口無言。
“能中進士的三年也不過三百人,那一代人按六十年計算也只有二十次的科考,就是說朝廷在一代人中只有六千人能成爲進士。但爲了科考而寒窗十年的有多少,六十年間能統計得過來嗎?除去那些進士,舉人,秀才,剩下的童生又有多少?朕曾知道有些人考了一輩子,到了老都沒有考中秀才!即便中了秀才又能如何,除了寫一手字,念幾句歪詩,卻是毫無謀生手段,生活窮困潦倒。君子堅守清貧也沒有什麼,但上不能奉養父母,下不能撫育兒女,從一個國家來看是不行的。百姓不富,朝廷又哪來充盈的國庫?!”
“這個……皇上……”賀逢聖雖然知道考不上秀才的大有人在,但少年得志的他何曾想過這個問題,特別是從概率來計算,就意味着有大批的人是在浪費掉了,無論怎樣都考不上進士,甚至考不上秀才。賀逢聖大腦當機了一會後,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皇上,難道那麼多人讀聖賢書,赴朝廷科考是不對的?”
“呃!!”我簡直是哭笑不得,這傢伙想到哪去了。
賀逢聖才醒悟過來,連連告罪:“微臣失態了,請皇上恕罪!”
“罷了!朕不是說科考人多有問題。爲官地位尊崇,俸祿又高,衆人以此爲出路也沒有什麼不對。朕的意思是,爲官者,德行操守爲先,這勿庸置疑。但在這個基礎上,朕不希望學子們只會吟詩作對,其他方面毫不見識。如果他們在學習之際,又能掌握些其他的謀生技能,或者是謀生思想上有所突破,這更有利於廣大的學子。”
“微臣駑鈍,對此聽得不是很明白!”賀逢聖沉思一會,沒有琢磨出我話裡的意思,只得坦白相告。
“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你有空想想算了!”現在就想改革科考的事情是不合時宜的,我暫時不想過多的透露什麼!
“微臣遵旨!”
今天跟他談這番話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內閣有韓鑛主持,有成基命,賀逢聖頂着,孫承宗,張惟賢,錢龍錫更多的是中立,就只有鄭三俊一人反對也沒有什麼了。
“好了,今天就不說科考的事情了,朕不是已經下旨說明年按往年的成例嗎!對了,宮外邊還有什麼議論嗎?”
“回皇上,皇上聖旨一下,學子們都規矩的回學堂讀書去了,並未再有鬧事!”
“嗯,朕改制的詔書公佈了後,又是一個什麼反應啊?”
“回皇上,衆人反應不一,不過學子們還是安心待考。百官們雖然上奏摺反對,但百姓們對此沒有多大的言語,只是感到驚奇而已!”
這算正常反應,王承恩之前也跟我彙報過京師裡的情況,兩人說的大致一樣。
“皇上,不過微臣聽到另外一個流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賀逢聖猶豫了一會又開口道。
“什麼事?”
“微臣聽見有人妄自揣測,說皇上突然改制跟徐大人生病有關,有些狂生甚至遷怒到徐大人身上,到徐府去叫罵,留下些責備的信箋。”
“有這等事?”
“微臣也是聽說!”
“徐光啓是朕認識的第一個科學家,對朕的助力很大。朕的改制是要得罪人的,雖然徐光啓不在京師,但朕決不允許有人敢在徐府鬧事。你待會去下順天府,讓他們以後多注意點徐光啓的府上。”
“微臣知道了!”
我起身道:“好了,今日跟你說了這麼多,時候也不早了,就陪朕一起去用膳。朕待會再跟你說說其他事,你替他們求情,朕也不會不給情面,那些官員如果真的明白朕的苦心,朕倒可以免去他們七日一省的任務,否則就免談了!”
賀逢聖欠身道:“微臣代他們謝皇上恩典!”
我開始一邊往外走一邊道:“只怕你的好心要白費,想他們這麼快就承認朕的改制,有些難度!”
賀逢聖跟上前道:“微臣盡力便是!不知皇上爲何讓溫體仁駁斥百官的奏摺,何不讓內閣大臣負責,廷臣更容易接受些。”
我停住腳步,轉身笑道:“朕就是不想內閣大臣去做這個惡人!走吧,吃飯去!”
賀逢聖聽得一怔,方正華心思伶俐,見我一說完就去吩咐人準備了——
此時的溫體仁卻高興得吃不下飯,雖然皇上給他派了件‘苦差’,卻有着無上的榮寵。在大明,文武百官的奏摺只有皇上跟內閣纔可以披閱,這一次皇上當面讓他駁斥這些奏摺,那是對他信任有加。按照他的仕途生涯,從萬曆二十六年做到現在,也是朝裡的老字輩了。雖沒有什麼大作爲,但他官運一向不差,幾十年的官場沉浮也沒有遇到暗礁。即便是魏忠賢擅權的時代,他也毫髮無傷,當然這跟他的謀略不無關係。
現在溫體仁覺得火候已足,是時候登閣拜相了。大臣們不支持又怎麼樣,只要皇上信任就已經足夠。賀逢聖一個毛頭小夥靠着皇上不也做了內閣大臣?鄭三俊公然反對皇上改制,他的位置將要坐不穩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今皇上繼承了前幾代先帝的秉性,離經叛道的施政在所難免。皇上的心思肯定不單單只是在天工學院,鄭三俊再出頭,皇上一怒之下就會讓他栽下來。到時空出的位置舍他溫體仁又有何人?!所以他覺得應該再努力一把,讓皇上知道他是全心全意支持皇上改制的。
後來這幾天,溫體仁一改平常的懶散,親自到中書科眷寫各種批語,讓中書舍人根據各種奏摺所言及的理由進行駁斥。有時甚至親自動筆,將那些平日與他有隙的官員狠狠訓斥了一番,當然他沒有忘記鄭三俊的奏摺。文武百官也不好相與,特別是那些言官,收回奏摺後就即刻上表彈劾溫體仁。因爲這不關天工改制,所有的奏摺都遞到了乾清宮。
我看了這些奏摺真是哭笑不得,這些大臣收集了溫體仁衆多‘罪證’,說他結黨營私,舉薦私人,N年前居家不法,以抑買商人木,辦宴會強收禮金;又說他在天啓年間跟魏忠賢關係曖昧,否則也不可能做到禮部侍郎等等!奏摺中全部是些風聞之說,沒有實指。但奏摺中都以此大肆貶低溫體仁,要求將他削籍遠戍。
溫體仁是不是奸臣,我心裡比他們清楚得多。但一個皇帝要有所作爲,就得賢人,小人一起使用,兩種人發揮才幹的地方不一樣罷了。
我只是將彈劾的奏摺給溫體仁看看,讓他以此爲戒。溫體仁很快就上了一封請罪折上來,裡邊不外乎是些自辯的言語,我也就揭過不提!
那些御史,給事中彈劾溫體仁的奏摺我都加了硃批訓斥,讓他們多到地方去關係民生。御史們見參不倒溫體仁,也就息了那份心思,沒有再寫些反對天工改制的奏章遞上來。這件事他們算是默認了,不過文武百官的自省奏摺倒有不少,那日寫了反對摺的居然有百餘人,真是湊足了‘百官’之稱!我將奏摺發往內閣,讓他們整理後再公佈實行。自省的官員除了要寫本部門改進的條陳,現在又多了一份事情要做:那就是跟進整改結果。
終於很快有人支持不住了,沒有過幾個七天,就有官員開始向我遞交《恭請天工改制折》來請罪。我當然也按照當日跟賀逢聖說的約定,免去了他們自省的任務。在一批官員的帶動下,不久就有幾十個官員向我投降認錯!這個結果我已經滿意了,畢竟大部分人都承認了天工改制,何況我已經將生米做成了熟飯,由不得他們不承認!只還有些自認爲聖人正統的傢伙還在頑抗,對此我已經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