遑論趙啓與金子善,連傻子都能感受到,楊致一番言辭頗具挑釁意味,偏偏始終還能言笑晏晏,好像一心只盼着你發火。
趙啓的心機頭腦或許不遜楊致,只是對於楊致今日的應對態度,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這廝平日不是脾氣挺大麼?怎麼突然成了黏黏糊糊拿不上手的牛皮糖了?
與人叫板,尤其是與皇帝叫板,不一定非要揭斯底裡。趙啓感覺楊致的“反常”似曾相識,反倒冷靜下來。
不自覺的換了稱謂道:“姐夫,難道我們就不能好好說話麼?”
“正所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皇上的意思是之前所說,都是爲了涮着微臣玩的?”
你這是當我是人還是鬼?趙啓忍氣說道:“朕承認,年前去探望秦公,確是公私參半。姐夫,我們暫且都不意氣用事,只是憑心而論。如今之勢,秦氏是否還有繼續存在的必要?朕眼下並未打算拿秦氏怎麼樣,未雨綢繆,稍事敲打,有何不可?”
你做都做了,而且理直氣壯的認爲自己沒錯。我還能說什麼?
“秦氏於大夏之功過,自有公論。皇上聖心燭照,對秦氏如何處置,實與微臣無關。”
趙啓冷聲道:“你當真不管?”
“秦氏既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兒子。微臣憑什麼要管?”
“是嗎?那朕問你,你又憑什麼爲秦氏叫屈?”
“微臣還是那句話,皇上哪隻耳朵聽到微臣爲秦氏叫屈了?”
趙啓語含苦澀的道:“姐夫,我們何必如此生分?這般與朕說話,你覺得有意思麼?”
“微臣不擅揣摩聖意予以逢迎,還望皇上明示
。”
趙啓勃然作色道:“楊致!你是什麼人。朕還不清楚麼?秦氏富可敵國,耳目遍佈天下,你們兩家素有勾連。以爲朕不知道?秦氏若是老老實實爲朕所用,尚可苟存。如若不然。休要怪朕不講往日情面!”
楊致悠然道:“微臣以爲,情面二字用在皇上身上,早已不太合適。不講就不講吧!關臣何事?”
楊致本來還想與趙啓好好說道一番,眼見趙啓擺明了一切不容違拗的態度,心知說什麼都是多餘。翻臉好啊!這樣一來,無論秦氏還是楊致,將來各行其事都不會有半點心理負擔。
楊致明顯感覺到,趙啓對秦氏從大夏抽底撤出導致的嚴重後果。還沒有足夠清醒的認識。秦氏不久之後將會呈送的各地分號的詳細清冊,無疑是一劑強效的煙霧彈。你既是至高無上的皇帝,那就留給你慢慢消化品味吧!
是以轉移話題道:“皇上今日召見微臣,莫不是隻爲了日後如何處置秦氏?”
“當然不是!”趙啓斷然否認之後,冷冷問道:“姐夫,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統軍伐楚建功,朕本應恪守前約,不該難爲你。但你若就此離去,猶如魚入江海,讓朕怎麼放心得下?”
“山東外海諸島雖已納獻戶籍圖冊。但朝廷至今未能委任官吏,未能駐軍!夷州孤懸海外,物產豐饒。民富兵強,你究竟意欲何爲?你不覺得,應該給朕一個說法麼?”
楊致毫不客氣的反駁道:“皇上,在微臣攻略經營山東外海諸島與夷州之前,是不是有人硬攔着大夏,不許先帝與皇上派兵攻略兩地?先前南楚還是與大夏並立的當世大國呢!如今北燕也尚且據有數千裡的大好山河,難道還不夠皇上惦記的?”
“微臣敢問皇上,皇上給了南楚一個說法麼?將來又打算給北燕一個怎樣的說法?微臣誓言永不稱王,不知在皇上眼裡算不算是一個說法?皇上若是信我。那就安心等待。如若不信,不妨放手去拿啊!”
楊致的反駁。頓時令趙啓漲得滿面通紅,卻又啞口無言。
只聽楊致接着斥道:“正所謂人心不足。既得隴,復望蜀。微臣自問不欠大夏什麼,倒是皇上應該捫心自問,大夏對於微臣是否有所虧欠?請恕微臣直言,時至此刻,微臣依然恪守君臣名分、不忘君臣分際,皇上理當感到萬分慶幸纔是!”
趙啓氣急敗壞的吼道:“楊致!你這廝好生大膽!朕受命於天,富有四海本是天經地義!你以爲朕真的奈何不了你麼?!”
楊致心下也動了真怒,索性撕破了臉啐道:“你以爲你是誰?你若不是命好做了皇帝,我他媽管你是誰?不過就是個不知好歹、忘恩負義的東西!今日我借你兩個膽兒!你倒是動我一根汗毛試試?”
金子善最爲擔心的事,最終還是不可避免的發生了。一個箭步擋在趙啓身前,沉聲喝道:“楊致!你這是決意要叛逆麼?”
楊致破口罵道:“放你媽的狗屁!你眼瞎啊?”
起身撣了撣衣襟,冷笑道:“尊敬的皇帝陛下,看來咱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活着是運,死了是命!你我皆然。我從不任人擺佈,更不會任人宰割。我若得僥倖不死的話,恐怕皇帝陛下日後就得多多保重了!”
楊致拂袖而起,旁若無人的向御書房門口走去。趙啓出爾反爾的貪婪與近乎狂妄的自信,令他極爲厭惡。他很不希望大開殺戒、血濺宮廷,若是趙啓喪心病狂的苦苦相逼,那便大家賭命吧!……問題是趙啓敢賭嗎?不敢!一定不敢!
趙啓氣得渾身顫抖,面如死灰。他知道,楊致一旦邁出門外,便會由不世功臣變成了此生之死敵。伐楚之前,不是說得好好的?朕今日這是怎麼了?莫不是真做得過分了?
“楊侯,楊侯!”金子善閃身攔住楊致:“楊侯暫且留步!”
楊致眼中驟然兇光大盛:“金兄,你明明知道,你攔不住我,也殺不了我。你這是非要逼我在此動手麼?”
金子善往後退了一步,拱手苦勸道:“楊侯切勿誤會!楊侯與皇上是郎舅之親,有多年的君臣之誼,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縱然有天大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何至於走到這步田地?”
金子善明面上是在苦勸楊致,實則每個字都是說給皇帝聽的:那邊的郊迎典儀尚且冒着熱氣,封賞尚未來得及出爐,這邊眼睛都不眨的食言背信不說,還一心張羅着如何收拾人家,豈不是自打耳光?怎不令人心寒?
滅楚之後,楊致的聲名威望穩步邁向巔峰,楊氏集團的勢力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動。今日楊致膽敢公然翻臉叫板,便是明證!他真若有心叛夏自立,還有功成身退、進京請辭的那個必要嗎?退一萬步說,今日或能取了楊致的性命,但你想過將會承擔怎樣的後果嗎?你是大夏皇帝確實不假,但你敢賭麼?賭得起麼?輸得起麼?又值當麼?
趙啓是何等精明?怎會聽不出來?咬緊嘴脣,猶豫片刻,整襝衣冠,起身走至楊致面前,躬身長揖一禮道:“姐夫,我錯了。方纔我們話趕話的不知怎麼就動了火氣,我相信都只是激於一時意氣,還望姐夫勿要見怪。”
金子善頓時大大鬆了一口氣,楊致也不禁暗自感嘆:不管怎麼說,這小子都是皇帝。就坡下驢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轉眼之間能做得如此到位,實在令人佩服,也實在可怕!
皇帝主動服軟認了錯,楊致也不得不應景湊個趣。泛起一臉招牌式的慵懶笑容,伸手相扶道:“皇上這般厚待,微臣不勝惶恐,委實承受不起!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皇上應該不會與微臣計較吧?”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趙啓臉色不經意的微一抽搐,笑道:“說到底我們是一家人,哪能呢?姐夫,我們還是換茶坐下說話吧!”
楊致抱拳一揖道:“皇上國事繁巨,微臣就不再打擾了。”
趙啓神色複雜的目送楊致告退離去,回到御案前,彷彿全身筋骨都被抽散了一般癱軟下來。
出神愣坐半晌,噓聲嘆道:“老金,幸虧有你適時從中轉圜,否則將會是何情形,朕簡直不敢想象。……你說,朕方纔若是召令侍衛護駕,楊致這廝當真敢殺了朕麼?”
金子善非常清楚,翻臉之後,楊致想要殺掉或挾持皇帝,可謂易如反掌。他之所以當機立斷勸留楊致,正是因爲楊致只是回身而去,並無暴起襲殺皇帝的意思。召令宮中侍衛護駕,爲什麼要護駕?只有在皇帝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那麼今日召見楊致的性質,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回事!魚死尚且會拼個網破,你說他敢不敢?
金子善輕咳一聲,躬身答道:“皇上,茶已涼了,是否讓奴才換過一盞?”
此番覲見,與皇帝鬧到險些圖窮匕見的地步,大大出乎楊致的意料,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楊致親身感受到,趙啓的德性顯然比他老子更爲不堪。出宮途中一路思索,絕對不能拿寶貴的性命開玩笑,必須做好兩手準備。
一是最大限度的增加曝光率,打着辭行的旗號,大張旗鼓的拜會朝中諸位宰輔重臣。“閒來無事”之時,去軍中走一走看一看,與諸多禁軍將士交流交流“統兵心得”,去市井街肆逛一逛,與廣大百姓“親切互動”,都是很有必要的。
二是嚴令潛伏在長安的密諜布點接應,同時將覲見的情形知會秦空雲,以便事逢萬一之時殺出長安。
三是命人儘快告知遠在信陽的玲瓏部署下去,做好最壞的打算!
俗話說,七分人事,三分天命。皇帝?你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