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幼年時迫於生計,賣身爲奴進了楊府,從小與楊致一起長大,說二人是發小亦不爲過。原本好好的基層勞苦大衆中的一員,骨子裡其實是個老實人,成了現在這副德性,說到底還是被楊致慣出來的。
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平日裡不僅是老爺子與楊致喜歡使喚他,沈玉與趙妍進門以後也是如此,如今連四個孩子又是如此。“阿福”這個極具魅力的響亮名字,每日在楊家大院不知要被呼喚多少遍。
阿福本就從來沒見過大將軍行轅肅殺威嚴的陣勢,還沒進門又莫名其妙的捱了一頓暴揍,眼見楊致臉色不善,連忙收了眼淚說正事。
解下背上的包袱,從中取出一個包得齊整嚴實的小包袱:“少爺,這是四位少夫人給你做的衣裳。我出門之前,夫人們都叮囑過了,你一見到就會知道哪一件是誰做的。”
又小心翼翼的從懷中取出厚厚一摞的信件:“這是老爺、幾位少夫人、還有三位孫少爺與孫小姐給你的信。”
楊致接過包袱與信件,心頭涌上一股難以名狀的溫馨。有家人掛念的感覺真好啊!連四個孩子都學會寫信了,不知道都寫了些什麼?
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沉下臉道:“你就爲這些來的?家裡的護衛難道都死絕了?何必勞動您福哥的大駕?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阿福委屈的道:“少爺,外間都說你所香屁米,……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米。不過二孫少爺說了,反正就是很威風的意思。老爺、幾位少夫人、孫少爺、孫小姐他們都對少爺想念得緊,派外人來又不放心,就讓我來看看你。”
楊致不禁鬆了一口氣:“就這樣?”
阿福接着說道:“我出門已有一個來月了,先到了隨州,他們又說少爺到了這裡。我按照三夫人的吩咐,一路都是在秦氏的商號客棧歇腳打尖,是以來得十分順利。……少爺。其實是老爺讓我來給你報喜的。”
楊致連當場掐死他的心都有了:“你他媽能不能一次把話說完?”
阿福趕緊利索的說道:“少爺,你又做爹了。二月初一日,四夫人爲你添了個兒子,母子平安。老爺打發我來給你報個喜。讓你給新添的小孫少爺起個名。”
“你是說,靈兒給我生了個兒子?!”楊致登時大喜:“哈哈哈哈!你倒是早說啊!”
大笑一通之後,又把龍雨叫了進來,吩咐道:“這是我的家僕阿福,你賠他一千兩銀子。帶他下去好生安頓。明日一早,命兩個軍士送他到隨州。若不嫌貴的話,你可以接着治一治他的毛病,只要別打死了就行。”
龍雨與阿福面面相覷,一齊連臉都綠了。
閱看家書是一件溫馨樂事,怎麼看都看不夠。全家老小逐一回復,既是技術活,也是體力活。楊致每一封回信都寫得很認真,而且自始至終都是眉花眼笑。
“兒子,如今管着好幾十萬大軍。犯不着自己去拼命了吧?千萬……。”這是老爺子的。
“爹,我把李伯父家的小子給揍了,爺爺答應賠他家十兩銀子,我只給了三兩……。”這是老大楊猛的。
“爹,老三養的那條狗死了,他很傷心。但我喜歡紅燒,他喜歡清燉……。”這是老二楊驍的。
“爹,二哥把我們都騙了,狗肉紅燒、清燉都沒雞肉那麼好吃……。”這是寶貝女兒楊玲和老三楊瓏的。
事實上,只有玲瓏捎來的家書最長。楊致回覆得最爲細緻。三妻一妾之中,楊致與玲瓏相處也最爲默契。二人已是老夫老妻了,夫妻之間肉麻的私房話沒幾句,大多是關於夷州諸多事宜。以及海關總督衙門那些鐵桿舊部的情況。仗是要打,老本錢也絕對不能丟啊!
朱靈兒爲了護衛楊家老幼婦孺的安全,一直沒有生育,也成了她的心病。現在如願以償,是何心情不難想象,楊致的回信也加意寫得溫存許多。鑑於眼下的狀況。楊致爲新出生的小兒子取名楊戰。
五月的江南,已到了梅子熟時梔子香的季節,天氣也一天比一天悶熱起來。
這一日,楊致在帥帳翻看年後的諸多戰報,自言自語的喃喃念道:“太快了,這幾個憨貨打得太快了!難道就沒聽說過,步子邁大了容易扯着蛋麼?葉闖還算是個明白人,磨磨蹭蹭的打到了撫州,都是給那幾個憨貨逼出來的!——來人!召行轅主簿劉當來見!”
劉當應命而來,楊致徑直道:“劉當,這一年以來,你小子乾得很不錯!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小偷小摸的我沒那個閒工夫來管你,若是手伸得太長,小心我剁了你那雙狗爪子!”
大將軍行轅主簿這個位置看着不怎麼威風,其實權力極大,油水豐厚。過手資財數以千萬計,若說一點葷腥都不沾,可能嗎?
劉當深知楊致也是出身商戶的大行家,是以既不去爭什麼虛名,更不敢有絲毫懈怠之心。都說知足常樂,仗都打到了這個份上,腰包滿脹了不說,即便沒那幾個統兵重將那麼風光,一份軍功也是穩穩當當跑不了的。
尷尬的笑道:“大帥,哪兒能呢?”
楊致也就是敲打敲打他,沒打算與他在這個問題上較真:“年後的大軍各項支應開銷,明顯大幅增多。說說看,到底怎麼回事?”
劉當正色道:“大帥,總的說來還是各路大軍推進太快,我軍的糧秣軍械支應已經跟不上了。不瞞大帥,最近三個月,朝廷撥付的錢糧雖然一文不曾短少,但拖延的時日一次長似一次。”
“各項開銷之所以在年後大幅增多,有五個原因:一是償付了部分上年欠下的舊賬。二是購置了大批軍械。三是南方陰溼多雨,旱路狹窄泥濘,水路重要關隘又多爲楚軍把持,糧秣軍械的運輸成本大爲增加。四是我軍將士大多是北方人氏,水土不服已有顯現。適應南方氣候的軍服、藥物等物事的採購,已然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
“第五個原因說來就有些複雜了。我軍攻佔的各州府縣,南楚舊官故吏大多望風逃遁,而大夏一時又難以委任官吏管轄。糧秣委託當地官府就地集中採買。原是最爲划算的。我軍總不能每到一地就挨家挨戶的與當地商戶去談生意吧?縱兵搶掠那就更不用說了。如今非但無人接洽,有時爲了安撫百姓,還要倒搭進去不少。”
楊致沉吟道:“你說的這幾點因由,都極爲實在。說句不好聽的話。皇帝恐怕也是在咬牙死撐了。但這些問題都不是隻靠砸銀子就能解決的,何況皇帝兜裡還沒幾個錢。”
“就按你自己的意思寫一份奏章吧!到時候以我的名義上奏就行了。越詳細越好,切記不得有一字虛言。既讓皇帝有個臺階下,我們也能緩一緩。”
“你去吧!順便把行轅書吏叫一個進來!”
按照大夏官制,將帥行轅主簿是沒有資格向皇帝直接上呈奏章的。大帥這是給個機會讓咱露上一小臉啊!劉當出了帥帳。禁不住很有點兒激動。
楊致叫來行轅書吏,當然是傳諭諸軍將領:因軍資難濟,各部原地休整待命。限一月之內,詳報戰損。
思來想去,又親自執筆寫了一道奏章。
由於軍紀嚴明,夏軍兵鋒所至之地,當地百姓不說夾道歡迎,但也沒有遇到太過激烈的抵抗。沈重、陳準、衛飛揚、葉闖的四路大軍,雖已對楚都長沙形成了合圍的進攻態勢,但文煥章、張博虎統率的數十萬楚軍主力仍在。南楚倚仗的精銳水師毫髮未損,駐守各處門戶重鎮的楚軍猶自嚴陣以待,真正的惡戰尚未到來。
南楚或許不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卻也不是什麼好捏的軟柿子,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龐然大物,絕對不能對其抱有任何一口吞掉的天真幻想。
糧秣還好說,就地籌款徵糧多少可以解決一部分,但這關乎到戰後的大夏國政,皇帝不開口,不可輕易爲之。軍械、尤其是火器。則確實是供應不過來了。
楊致說得一點不錯,前方捷報頻傳,皇帝在後方咬牙死撐。收到楊致急送長安的兩份奏章之後,皇帝反覆詳閱數遍。命秉筆內侍謄寫分發至各宰輔重臣公事房。
次日散罷早朝,召王雨農、陳文遠、劉秉德、耿進、寧王趙當、康王趙敢、徐文瀚、張謙等人到御書房議事。
趙啓揚了揚手中的奏章道:“楊致送呈的這兩份奏章,諸位卿家想必都已看過了。你們都知道,楊致奏事從無廢話,向來風格鮮明。要麼是直奔主題,要麼是就事論事、由朕自決。”
“戰事進展頗順。亟需解決的問題也接踵而至。朕以大夏半數以上的兵力交託楊致,傾舉國之力支撐耗費,總不能白忙一場。若是打下來了守不住、管不了,朕怎麼對得起數十萬浴血疆場的將士?今日朕與諸卿羣策羣力,必須拿出一個穩妥的應對之策。”
王雨農清了清嗓子,開言道:“皇上,攻城掠地之後,便需迅速接管治理,安撫百姓,恢復秩序。其中關鍵的爲難之處,是一時難以委派那麼多的官吏。”
“老臣以爲,先帝在朝之時伐滅北漢、南唐的舊例,或可借鑑。朝廷從翰林院以及六部吏員中選派外任一部分,隨軍書吏有過署理一地民政經驗者就地任用一部分,南楚舊官故吏招納留任一部分……。”
王雨農理政經驗豐富,正自不疾不徐的侃侃而言,金子善留意到本應在御書房外值守的一個內侍,縮頭縮腦的在門外張望。眉頭一皺,出門小聲問道:“何事相擾?”
值守內侍小心答道:“楊侯呈送八百里加急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