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將今日算是長了見識,夏軍諸多統帥無論肚裡的墨水成色如何,每逢升帳議事,若非氣急敗壞惱怒到了極致,大多都能保持統帥的威儀風度。;像楊致這樣連爆粗口,當衆將人罵得狗血淋頭的,還是頭一回見到。
令人頗感神奇的是,不知龍雨這個軍中出了名的刺頭是被罵懵了,還是根本來不及反應,居然連半個屁都沒放。當然,公然叫板無異於找死,人家就是行軍法剁了你都沒處喊冤,至少說明這貨還沒蠢到不可救藥。
楊致陡然一聲大喝,不只讓龍雨暗暗叫苦,連衆將都搭在裡頭嚇了一跳。都說槍打出頭鳥,人家上任才幾天,你就撞到了他的槍口上,只能怪你沒長眼啊!不少人當即認定:龍雨今日只怕是要倒大黴了!
龍雨怎麼說也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了,心裡直髮憷是真的,嚇破了膽也不至於。強作鎮定的爭辯道:“大帥,你不是說有什麼看法可以當面提麼?不會轉臉就說話不算數吧?”
楊致淡淡問道:“我言出必行,說話從來都算數。我方纔所說的第四件事,每一個字都是先帝在朝之時頒下的軍令。你對我有看法可以,但你從軍已有二十餘年,不會說對大夏軍令不熟吧?這個時候纔想起對先帝的御製軍令有看法,不嫌太晚了麼?你早幹嗎去了?是不是我對你太過客氣了,你就覺得我好欺負?”
龍雨囁嚅道:“末將不敢。”
“你做都做了,還有什麼敢不敢的?”楊致冷笑道:“問你個藐視軍令都是輕的,往大處說,你這是抗旨忤逆,罪當凌遲處死、誅滅九族!怎麼?不服氣?別跟我扯什麼做鬼都不放過我之類的屁話,做人我都能滅了你。何況是做鬼?有本事你倒是來啊!”
楊致語氣森冷,由做人說到做鬼,如今勢成騎虎。藐視軍令與抗旨忤逆只在他一念之間。說凌遲處死、誅滅九族或許稍顯誇張,但毫無疑問的是。龍雨但有半分應對不當,今日是萬分之萬的死定了!
我連皇帝都不鳥,你算個什麼東西?日後若不能讓這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驕兵悍將一見了我就兩腿發軟,老子怎麼能混得下去?
龍雨憋得通紅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楊致咄咄逼人的狠話,令他恨不得立馬衝上前去拼命。猶豫片刻之後,咬牙跪倒連連叩首告饒道:“末將不該膽大妄爲,衝撞大帥。現在一千個一萬個知錯了。萬乞大帥大人不記小人過,且饒了末將這一遭吧!”
到任之後首次升帳議事,立威只是輔助手段,而不是主要目的。有了階梯下,何必強殺人?
楊致漠然道:“大戰在即,殺將不祥。你既知錯,我也不爲己甚。然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乃是軍中鐵律。你明知故犯,理應略施薄懲,以儆效尤。”
敢情是雷聲大、雨點小啊!龍雨一聽。情知小命是保住了。他是個老兵油子,從軍以來受到軍法懲戒的次數,多得連自己都記不清了。不就是那麼回事麼?
“末將甘願受罰。”
楊致冷笑道:“是嗎?那好,我給你三個選擇。第一,綁縛轅門外,當衆重責八十軍棍。”
衆將聞言,不禁相顧駭然。動輒責打幾十上百軍棍,那是戲文裡纔有的事。若是發往軍法官處“自領”責罰,只不過是真真假假的捱上幾棍,意思意思完事。當衆重責,那便意味着沒有弄虛作假的可能!粗如兒臂的大棒子紮紮實實的掄下來。通常捱得二十棍便是不死也殘廢。八十軍棍是個什麼概念?就是鐵人也得給你打癟了!
楊致接下來的話,令龍雨與衆將愈發覺得頭皮發緊、遍體生寒:“……求情告饒打折扣。也不是不可以。由我親自執行的話,一棍足矣!我保證不打死你。同時也保證會讓你爽到極點。半年之內,你若是下得了牀的話,我就跟你姓!”
龍雨訥訥問道:“大帥,您……您不是說給我三個選擇麼?……另兩種呢?”
“第二種就輕鬆多了,至少不用受皮肉之苦。施以重枷鐐銬,在各處軍營巡遊示衆三日!”
楊致說得輕鬆,在龍雨看來,卻比第一種更狠。在旁人眼裡,他就是一條間歇性發作的瘋狗,在軍中的人緣極濫。屆時嘲諷與譏笑共至,白眼與唾沫齊飛,讓他日後怎麼擡得起頭來?還不如殺了他呢!
龍雨料定楊致今日不會輕易便宜了他,反倒冷靜下來:“大帥,不知第三種是什麼?”
“降職。”
“降職?”龍雨登時大喜:哪怕是降成一介士卒從頭幹起,只要有仗打,憑自己這身本事,立得幾回功勞,升上來只是早晚的問題。
脫口而出道:“降職好啊!反正我又不是降過一兩回了……。”
眼見楊致仍是臉色不善,唯恐他改了主意,立馬閉了口。
楊致下令道:“龍雨藐視軍法,即日由偏將降職爲校尉,自本部揀選五百兵士,駐紮大將軍行轅,擔當護衛之責。”
“啊?!末將……,不,小人遵令!”
事情猛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僅是龍雨大大鬆了一口氣,衆將一時間也有點摸不着頭腦。龍雨看似連降四級,卻被任命爲相當於帥營親衛統領的中軍校尉,到底是升是降,還真說不清楚。再說您都把龍雨搓來揉去的折騰半天了,差點沒把他給嚇出尿來,留在身邊就不怕他黑了你?
楊致見龍雨喜形於色,不由暗罵:放着好好的將軍不做,降成了校尉還那麼高興,你他媽就是個賤骨頭。
似笑非笑的道:“龍雨,你且莫高興得太早,我是有條件的。令你將今日所觸犯的軍令,抄上十遍,交我看過之後,方可上任。必須親筆抄寫,不得假手他人,不得錯漏一字!但有錯漏……,嘿嘿,錯了幾個字、漏了幾個字,你就跪到轅門外的大道上,自己給自己扇上多少個耳光!聽清楚了嗎?”
不成想龍雨頓時大驚失色,繼而苦着臉道:“大帥,我……我不識字啊!連我自個兒的名字若不是兩個字湊在一起,都時常有些吃不準。您這不是難爲我嗎?”
“那是你的事。”楊致沉下臉道:“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看你的臉皮經不經打吧!”
發作完了龍雨,楊致言歸正傳:“今日升帳議事已畢,諸位將軍請回吧!”
諸將陸續告退,唯有龍雨在中軍大帳外縮頭縮腦的踟躕不去。眼巴巴的捱到衛飛揚出來,上前拱手一揖道:“衛將軍!衛將軍請留步!”
“嗯?是龍校尉?不知有何指教?”
龍雨咧着大嘴,泛起一臉令人噁心的諂笑:“不敢當,不敢當!小人聽說,衛將軍與大帥有八拜之交,關係最爲親厚。衛將軍可知大帥今日這般處置小人,究竟是何意?難道他就不怕……?”
“不怕你從背後黑他,是麼?”衛飛揚不屑的道:“大帥今日發作你,那是你自己送上門去自找的,他也沒把你怎麼樣嘛!從背後黑他,你到底跟他有多大的仇啊?大帥將你留在身邊,是爲了便於管束,怕你再度惹禍死於軍法之下,可惜了你一身好本事。你這人怎麼不知好歹、是非不分啊?”
龍雨訕訕笑道:“哪能呢?聽衛將軍這麼一說,小人心裡踏實多了。只是大帥抄寫軍令的責罰,小人實在是吃不消、也做不來,懇請將軍爲小人去討個情吧!”
衛飛揚不由笑罵道:“你個笨鱉!多大一點事啊!你就不知道回去找軍中書吏幫你想辦法?”
楊致嚴令不得假手他人,龍雨猶自半信半疑,但聽衛飛揚的意思,似乎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應付,連連作揖拜謝而去。
衛飛揚目送龍雨離去,自言自語的道:“再打得兩仗下來,你這憨貨只怕是趕都趕不走了。三哥,無怪乎說世事洞明皆學問,高人啊!”
龍雨花了一百兩銀子的重價,從軍中書吏處買來的辦法簡單而有效:用碗大的字體寫就一紙範本,爾後用毛邊紙蒙蓋其上,也不用認字,只管一筆一劃的照畫就行了。
即便如此,龍雨依舊覺得握筆比操刀更爲艱難,通常至少要寫三遍以上,纔有一張勉強過得去的成品。每寫成一張,直覺得比上陣廝殺還要累。如此這般堅持了整整四日,總算苦海到岸。鄭重其事的請書吏認真看過之後,纔敢拿去帥帳交貨。
沒文化真可怕啊!滿打滿算沒超過一千字的十遍相關軍令,愣是把一個鐵塔般的大漢熬成了熊貓眼,差點沒把他熬成神經。楊致強忍住笑,裝模作樣的看了看,算他過了關。
六月初九日,楊致傳令諸將:明日出戰楚軍!
於化龍單獨求見楊致,誠摯的勸道:“大帥,這兩日天色沉悶,燕雀低飛,恐有大雨將至。那南楚軍師張博虎詭計多端,定會趁雨用計。這是大帥到任之後首度出戰,斬獲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隻能勝、不能敗!待到天氣晴好,我軍諸事準備更爲充分,豈不更好?末將愚見,萬望大帥三思。”
於化龍老成持重,一番諍直之言,確是站在楊致的角度爲他考慮。
楊致寬慰道:“將軍的一片苦心,我十分感念。張博虎與我有故舊之交,放眼全軍,恐怕沒人比我更瞭解他了。無論鬥狠鬥勇,還是使詐用計,我都不懼他。我敢說,反過來他應該怕我纔對。我之所以首戰不用火器,既是考慮到了天氣原因,更是爲了昭示我軍戰力!”
“將軍須知,我軍冒雨出戰,楚軍亦然!兩國交戰,又不是娶媳婦嫁女,何必揀選什麼黃道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