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雖爲如何委用楊致而糾結日久,但並未影響他對楊致能力的認可與期望。尤其是在面對諸多難題不知怎麼解決,神經愈繃愈緊,自信日漸勢微的時候。
略一細想,二人的關係已是今時不同往日,畢竟君臣有別,不可能凡事都碘着臉皮去問楊致。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都問個清爽。陳文遠與王雨農素來老謀深算,也無異於是楊致的擔保人。徐文瀚是主理舉國錢糧的閣臣,頗具遠見卓識又沉穩務實。當即傳諭將三人一同召至御書房,索性來個現場辦公。
外臣奉召回京,入宮覲見乃是官儀常例。楊致早已料到趙啓必會召見垂詢,卻實在提不起什麼興趣。一踏進御書房,見君臣四人都在,便立知其意,心道也好。我難得回京一次,省得你三天兩頭的來煩我。
楊致只是事實上的駙馬,皇帝與三位輔政重臣都在,官面上自有官面上的規矩。拜見了皇帝,又與陳文遠、王雨農、徐文瀚一一見禮。
賜座、賜茶之後,趙啓笑道:“楊卿,轉眼又是一年多未曾見面,朕委實想念得緊啊!世人皆知楊卿武技卓絕,不想還有日行數百里的本事,當真令朕大開眼界。”
話音剛落,不僅是三位重臣,就連陪侍在側的金子善都不禁暗暗嘆息:皇帝隱含嘲諷之意,未免也太過小氣了!人家回都回來了,又沒傷到你的面子,有跟他計較的那個必要麼?你不下旨相召,難道他就不會回來了?若真是那樣的話,你又能拿他怎麼樣呢?
楊致不鹹不淡的應道:“有勞皇上掛懷,微臣惶恐。臣本日夜思念老父妻兒。又聽聞昔日袍澤戰死,是以歸心似箭。”
皇帝的開場白只是令人暗自嘆息,楊致的回答則是令人眉頭大皺。這廝向來心思機敏、圓滑世故。這次卻是直言是爲探望家小、弔唁戰友而回,隻字不提奉召述職。……這一年多以來。皇帝又沒招你惹你,何必這般針鋒相對?三言兩語之間,陳文遠與王雨農就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隨時準備圓場。
楊致態度突變,令趙啓頗感意外。竭力掩飾着心頭的惱怒與尷尬,維持臉上稍顯僵硬的笑容道:“不管怎麼說,回來了就好。”
若是就此偏離主題,先帝也不會選趙啓接班了。放低身段。言歸正傳道:“楊卿當知去冬今春大夏南北兩線大戰,一勝一敗,以至諸事繁雜,國勢見艱。楊卿文武全才,久負海關之任,朕本不忍擾之。經老太尉與王相力諫,朕亦希望多多仰仗楊卿之大才,以爲朕解憂。”
趙啓據實而言,楊致不由暗怨陳文遠與王雨農多事。你們都是黃土埋到脖頸的人了,何苦送上門去與我捆綁在一起?言簡意賅的道:“君有命。臣不敢辭。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趙啓原本想命徐文瀚代陳國庫吃緊的因由,見楊致神色淡漠、殊少敬意。心下不由有些發憷,於是乎強自耐心的親口述說了第一樁難處。爾後直承其事道:“楊卿長袖善舞,多財善賈,衆所周知。可有良策,以應朕之急需?”
大夏罷兵休戰數年,國賦收入已有定例。趙啓這麼說,等於是公然開口要錢了。換作先帝在朝,楊致多少會被榨出些許油水。依今日之勢,是否買賬。猶未可知。
孰料楊致似乎早有準備,眼睛都不眨的道:“皇上勿須憂慮。此事不難。”
果然有戲!趙啓登時眼前一亮:“楊卿有何高見?朕洗耳恭聽!”
楊致侃侃而言道:“高見談不上,常理而已。國庫的運轉與用度。自有法則,不是像在街肆商鋪中採買物事一般的一錘子買賣。皇上方纔所言,貌似開支浩大,實則並非急需。無論是對將士的賞撫恩恤,還是募兵整訓、糧秣支應,做起來都需要一個過程。可以循序漸進,依次按需撥付。臣敢斷言,以上事宜若能在半年之內施行到位,已算成效卓著,兵部、戶部的經辦之人,足可稱之爲能員幹吏。”
“如此一來,待到收尾,已到下半年的十一月了。皇上在下旨賞撫恩恤之時,不妨另下一道嚴旨,嚴令相關各級官吏務必小心覈對落實,嚴禁上下其手從中貪墨,否則嚴懲不貸。這樣的話,能在年底施行到位,已屬難能。而到了年底至明年年初,各州府縣的賦稅、海關各地分署的釐稅都會相繼押解進京了。皇上所擔心的國用難以爲繼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趙啓頓時大失所望,皺眉問道:“楊卿所說的常理,……就僅僅是這樣?楊卿可知,不只是以上諸事的耗用一文不能少,與南楚的戰事方面的糧秣餉銀支應,同時也務必充分予以保障?”
徐文瀚插言奏道:“稟皇上,臣想楊侯的意思,是說明依據國庫現有的存銀與諸事落實的進度,有足夠的資金與時間予以週轉。”
趙啓自幼天賦聰慧,署政已有數年,當然明白其中道理。但他的本意是想讓楊致計出偏門,於國賦收入之外另外設法摟錢入庫,能夠直接從腰包裡掏銀子出來那是最好。
楊致點頭道:“徐相所言極是。既有足夠的資金與時間予以週轉,又有今年的國賦收入作爲保底的後盾,便大可放手從容應付了。臣有三策,應可籌銀一千五百萬兩以上,以資國用。”
此言一出,不僅是趙啓的血壓驀地升高、眼前陡然一陣暈眩,陳文遠、王雨農、金子善等三人也是面面相覷、目瞪口呆:一千五百萬兩?!你當你真的是財神菩薩啊?
趙啓艱難的嚥了一口水,催促道:“楊卿,速速道來!”
楊致淡然一笑:“臣的籌銀之策,或許與皇上和諸位心中預想的有所差別,還請切勿期望過高。”
“其一是發行國債,也就是向民間借貸。以朝廷的信譽及國賦收入作爲擔保。許以一定額度的利息,由戶部專設衙門經辦,向民間舉債借貸。從償還能力以及避免引發民間對國勢的無端猜測兩方面來考慮。借貸數額以五百萬兩到八百萬兩之間爲宜。爲了謹防事逢萬一發生擠兌風潮,借貸期限最好按相應數額分一年、三年、五年償還。”
“歷朝歷代但有國用艱難之時。多有由戶部出面向富商巨賈告貸應急之事,實屬平常。只要朝局穩定,國勢不衰,保證償還支付的能力,無損朝廷體面,乃至日後可引爲常例。”
“其二,謂之分期付款。此事仍是基於朝廷的信譽爲擔保,大宗糧秣軍資採購。皆可用此法。朝廷應付款項,非但一文不少,而且許以相應利錢,分期支付。所謂分期,暫可定爲三年。由戶部與商賈訂立契約,第一年至少支付三成貨款,餘款在第二年、第三年按比例付清。這就意味着,一兩銀子可當三兩銀子用。商賈攝於朝廷威壓,況且獲利無損,應會接受。爲了便於推廣。可找幾家官商先作表率,以爲範例。”
“其三則是發動捐納了。捐納亦分三個層面,一是王公貴戚、文武衆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爲國分憂,理所當然。二是富商巨賈,殷實商戶。因國而富,因民而存,反哺國民,本屬大義。三是小民百姓,安居樂業,皆因子弟用命。保境禦敵,略表心意並不爲過。”
果不其然。除了徐文瀚若有所思的默然不語,餘下君臣四人都是滿臉失望之色。被一千五百萬兩這個恐怖的天文數字高高吊起的胃口,瞬間變得寡淡之極。不難看出,這廝並不是什麼有求必應的神仙,更沒打算慷慨解囊大加贊助。看來就算是發動捐納,也不過掏出個幾萬上十萬兩銀子就糊弄過去了。
王雨農甚至懷疑,楊致所謂的獻策,不乏消遣皇帝的意味。默然片刻,率先開口反對道:“皇上所憂,乃是未雨綢繆,以備不時之需。請恕老臣斗膽直言,楊侯所獻之策,除第三策勉強可用外,其餘二策皆不可取。不知皇上以爲然否?”
縱然是在前世,寅吃卯糧、告貸提前消費的理念,許多思想傳統守舊的人仍然難以接受,更別說是這一幫有着千年代溝的人了。楊致早有心理準備,無意再費口舌過多的解釋。是你讓我出主意、想辦法的,用不用是你的事,反正我又不缺錢!
趙啓表示認同道:“王相言之有理。目前大夏確實尚未落到那般境地。即便是發動捐納,朕也認爲最多止步於前兩個層面,就不要在小民百姓身上打主意了,以免動搖國本。楊卿此議尚需慎重,容朕仔細思量之後再作計較。”
名曰擱置,實爲棄用。趙啓岔開話題,繼續詢問抵禦南楚的將帥人選一事。
楊致不無遺憾的嘆道:“皇上,臣方纔所說的籌銀之策,是否可用、怎麼用、用到何種地步,其實是與皇上的決心、南楚戰事的發展不無關係。如若只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僅是發動捐納確實足矣!”
隨即不置可否的反問道:“不知皇上可曾聽說過張博虎此人?”
皇帝掌控着金子善領銜的宮侍密諜、內廷禁衛府的外衛、軍方密探、以秦氏爲代表的民間細作等四大情報系統,楊耀一敗損兵折將,再敗失地殉國,焉能就此敗得糊里糊塗?
不假思索的道:“南楚名將文煥章之軍師,權相譚重元之婿,一鳴驚人的當世奇人。據聞張博虎早年與楊卿有故舊之情,後來不知爲何陡然消失,數年之間杳無音訊,直至上年才重現於世,爲南楚所用。朕還聽說有人曾經評點,此人但逢良機,可與楊卿並肩而稱雙雄。”
趙啓言語之間隱約表露出,早在先帝在朝之時,從來都有那麼幾雙眼睛在明裡暗裡的盯着楊致。
楊致曬然笑道:“皇上既是知道此人,臣便不再贅述了。臣也承認,張博虎確有過人之處。但是兩國大戰,說到底考究的是雙方君主的決心、意志與智慧,拼的是錢糧國力。是否用人得當,僅只是一種輔助手段。敢問皇上,對於南楚戰事,可已定下大政方略?”
在座的都是親近的心腹重臣,趙啓十分光棍的實話實說道:“當前唯求力保襄陽不失而已,尚未來得及謀劃大政方略。楊卿對此有何見解,儘可暢所欲言。”
楊致接着問道:“換句話說,就是皇上是想御楚?還是攻楚?抑或是滅楚?”
趙啓皺眉答道:“當然首先是竭力抵禦楚軍的攻勢,在保襄陽無憂、收拾軍心、糧秣軍械準備充分之後,再圖反戈一擊,收復隨州。爾後勵精圖治、整軍備戰,伺機攻滅南楚。俗話都說飯要一口一口的吃,莫非楊卿竟是以爲,朕如今可在這三步當中隨意選擇麼?”
楊致乾笑道:“皇上應該知道,臣從來不是那種語出驚人、譁衆取寵的人。”
“臣之所謂御楚,便是守住襄陽,保持現狀。襄陽原是夏楚兩國對峙前沿,城廓高大堅固,又有中州駐軍兩萬南下增援,現任守將於化龍足可擔當此任。若要在確保襄陽不失的同時,積極籌謀反攻,一舉收復隨州,重回大夏佔優的戰略態勢,耿進、葉闖、衛飛揚皆可爲統帥。”
趙啓決然道:“隨州必須收復!而且越快越好!否則的話,朕不僅愧對先帝,在二位皇兄那裡也不太好說話了,恐怕在滿朝文武面前也擡不起頭來!”
繼而又猶豫道:“耿卿本有大功於國,此番又痛失愛子,朕怎麼忍心命他再度掛帥、親冒箭矢?葉闖確是大夏重將,已賦獨當一面之任,豈可擅調?衛飛揚倒是可以考慮,但是不是太過年輕了?數十萬大軍若是交託非人,或會招致大夏亡國之禍!”
還是那句話,說不說在我,聽不聽在你。陳文遠、王雨農、徐文瀚、金子善都看出來了,無論是籌銀還是用人,固然事關重大、一時難以決斷,但趙啓隱隱也有挫一挫楊致氣焰的意味。
只聽趙啓一臉戲謔的問道:“……聽楊卿的弦外之意,似乎是朕真的可以在御楚、攻楚、滅楚這三步之中隨意選擇?方纔楊卿並未言及滅楚,不知楊卿以爲何人有此大才?”
繞來繞去,終於等到這個節口了!楊致嘿嘿笑道:“請皇上恕臣狂妄,如若條件合適的話,臣或可勉力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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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超級無敵的後臺。。。不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