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喜之中,曾六以輕身功夫見長,行動極爲迅捷。性情外冷內熱,平日寡言少語。當初楊致委派職事之時,曾六說他厭倦了見不得光的亡命漂泊生涯,自願留在玲瓏身邊做貼身護衛。
既是奉玲瓏之命前來分號擔任護衛,自然不會離開宅院,片刻功夫便已將曾六找來。
曾六見到楊致又驚又喜,一張乾巴瘦臉上的褶子幾乎笑成了一朵盛放的菊花。知道楊致不喜受人跪拜,拱手一揖到底道:“侯爺,不想今日竟能在地見到您!您一去就是大半年,可算是回來了!”
楊致淡淡問道:“我又不會死在長安,當然遲早會回來。曾兄,我在這裡見到誰都不想見到你,當日我是怎生叮囑你的?玲瓏怎會遣你來此?海上是否有所變故?”
曾六聽楊致語氣不善,委屈的辯解道:“回侯爺,小人豈敢忘記您的叮囑?您真是冤枉我了。自您離島之後,海上並無大的變故。我記得清爽,是在六月二十六日那天,有人給夫人送來一封書信。過了幾日,夫人便命我前來濟南分號做了護衛。那封書信是何人所送,究竟爲何遣我來此,我也不知。然而夫人之命,小人不敢不從。當時您遠在長安,總不能讓我來長安問過您再來吧?”
楊致稍稍鬆了一口氣:“≤,海上無事就好。是我太過性急,錯怪你了。這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稍後便跟我走。正好你二哥也來了,這幾天你們好好聚一聚。”
曾六頓時大喜:“侯爺的意思。還是帶我回海上?太好了!我在這裡吃了睡,睡了吃。好是好,都快悶死了!”
楊致無意久留。懶得與他多話。回頭對蘇子明道:“蘇兄,你之過往,我亦略知一二。我此番來山東,你應該知道我頭上又多了一個頭銜。若是蘇兄初心未泯,便可着手覓人接替此間職事。若有知己好友舉薦,可致信請他們去金陵等我。務必留意,一應盤纏花費都算我的。楊某雖不才,但必不會辜負蘇兄。”
秦空雲聽得雲裡霧裡,蘇子明卻是如遭雷擊。眨眼間已是熱淚盈眶。在楊致面前撲地跪倒,連連磕頭不止:“侯爺之厚恩高義,小人雖萬死不能報也!侯爺,可知如今海上諸多兄弟、長島安居的百姓都稱您爲萬家生佛麼?可知有多少人家供奉了您的長生牌位麼?能爲侯爺效力,小人雖死無憾!”
楊致將他扶起,撫慰道:“人在做,天在看。聲名如錢財,不過身外之物爾。蘇兄言重了!蘇兄的知己好友可先去金陵,你卻至少需在此間呆到年後。必須保證平穩交接。我看那應門小廝可堪造就,蘇兄不妨留意栽培。我與秦兄另有要事,就此別過。”
當即帶了曾六,與秦空雲出了分號。秦空雲心頭疑雲甚多。礙於曾六在場,不便開口,只好先自忍住。接下來去濟南原秦氏糧行分號。與其說是去見識,還不如說是去打醬油露個臉。秦氏旗下糧行易主之事。也只有糧行高層幾個核心人物知道。事實上現在楊致既是無力接管,驟然宣告換了老闆。也怕無端導致糧行人心波動。
小鬼難纏,總歸要見。何況胡偉之是堂堂濟南知府,楊致想要由暗轉明的在山東地面上行事,這條地頭蛇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回到秦氏分號用飯洗漱之後,楊致早早躺在牀上出神,滿腦子都在琢磨明日如何對付胡偉之。而玲瓏突然遣派曾六前來濟南,也令他心底隱隱感到一絲不安。
正在整理思緒間,只聽房門咿呀一響開了。敢不通稟而直接推門而入的人,只有秦空雲:“三弟,你都上牀安歇了,怎地不下門栓?”
楊致起身啐道:“燈火未熄,衣裳未脫,房門未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安歇了?趕了半天路,又折騰了一下午,難道你不累麼?你怎麼還不去睡?”
秦空雲嘆道:“正是因爲陪你折騰了一下午,凡你所到之處,我都在場。你太過高深莫測,我有些話不吐不快,實在睡不着。”
楊致笑道:“難怪都說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但於你秦大少爺而言,不應該啊!你老秦家的事只要是不該問的,你幾時見我問過?”
秦空雲訕訕的道:“我只是好奇而已。若事涉秘辛,我自有分寸。”
楊致大方的道:“那就問吧!不過最好直接一些。”
“你於用人素來謹慎,從不輕易許諾。爲何今日一反常態?”
“你眼瞎啊?沒見我急需用人麼?蓬萊與長島等地根基未穩,加之魚龍混雜,不宜過多抽調人手。你秦氏已是樹大根深,自然人手衆多,我白手起家這纔多久?”
“今日你既是看馬公公的面子,爲何與馬家兄弟初次見面,便將馬行分給曹雲程,而把馬周分給了劉二?”
“很簡單。曹雲程出身禁軍,經歷兵變而至內廷侍衛,並且混到了統領一職,而在衛府值守雖不是好差事,在皇帝與嚴方眼裡卻是個重要的差事。這樣的人對禁軍與內廷侍衛的遊戲規則十分熟悉,上下關係也處理得不錯,將來涉足官場必然不會讓我過多操心。他缺的不是頭腦與經驗,而是實實在在執行辦事的人手。馬行樸實敦厚,跟他正好合適。劉二雖出身江湖,但官癮很重,因有保駕之功而心存驕慢,日後與形形色色的商賈和官吏打交道,行事極易出格。馬周羞羞答答排在最末,拜得也勉強,無疑自認忍辱負重,又有點讀書的底子,頭腦應該比較清醒,等於是給劉二配了個智囊。”
“三言兩語之間,你隨口編排竟有這麼多名堂!……你都給金利來分號定了哪些規矩?”
“其一,熱忱待客。只要不動手,任其唾面自乾。一旦動手。務必將對方置之死地。其二,每日只接一單生意。成交額必須在一百萬兩以上,少一文錢都不做。”
“難怪!第一條還好說,第二條卻是爲何?分號人手配備齊整,爲何不見一樣貨物?不管怎麼說,總得擺幾件樣品充一充門面吧?而且雖然成交額巨大,但盈利不到三成。於金利來而言,不算太高。”
“虧得你還是出自首富之家!懂不懂什麼叫賣方市場?懂不懂什麼叫飢餓營銷?何況分號新張三個多月,只做了五十七單生意,差不多平均兩日纔有一單。若是阿貓阿狗大大小小的生意都做。豈不成了另一個架構龐大的秦氏?懂不懂什麼叫利益鏈條?若不設立一個門檻,你讓那些二道販子、三道販子和小商小戶們喝西北風去?樣品?你以爲金利來是在擺地攤麼?蓬萊與濟南府什麼樣的貨物沒有?他們自己不會去看好?盈利近三成,你還嫌少?況且這其中不含運費。江南一斤茶葉價值幾何?販運到長安又價值幾何?”
秦空雲悻悻的道:“算你說得有理!……你是何時與蘇子明覈驗身份的?你總共就只與他說了那麼幾句話,就不怕泄露於我?”
楊致得意的笑道:“事涉我家秘辛,不告訴你!泄露給你了又怎麼樣?我敢保證,你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其中奧妙。”
關於這一節,縱然秦空雲再如何好奇,也不便追根究底的糾纏。
楊致的自信與得意當然是有理由的,玄機盡在“煙水留痕”四字上。當初玲瓏冒死送楊致出燕京時。將燕帝欽賜的玄黃玉佩相贈,以爲定情信物,此後楊致一直貼身佩戴頸上。這件玉佩做工極盡精巧,可從一處小孔注水或吹煙。從另一處小孔而出。所謂美玉無瑕,楊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需緊急調用人手或大筆銀兩時,玉佩亦可化身印鑑。爲防仿造作僞。楊致與玲瓏相約在玉佩某處人爲留下一道痕跡。蘇子明雖知覈驗之法,卻暫時不曾見過玉佩。縱然秦空雲是半仙再世。又怎能想象得到?
一笑略過之後,接着問道:“那你離開之際。與蘇子明說的那番話又是何意?”
楊致感慨的道:“作爲第一家分號的掌櫃首要人選,自然要摸清他的底細。蘇子明乃北燕科場進士出身,外放至霸州任八品縣丞,後因告發上司貪墨而遭反誣陷害。在其蒙冤入獄期間,老父憂憤而亡。未及出獄伸冤之時,霸州被大夏揮軍攻佔。蘇子明身負罵名,於亂軍之中流落到了蓬萊。心灰意冷之下,因英娘看中了他的才能,遂被拉攏招攬入夥。試想像這樣的人,豈會甘心就此淪落?他極度渴盼有朝一日能有翻身改命的機會,我便給他提供這麼一個機會。”
秦空雲嘆道:“這樣的人能用,也好用,而且必會對你死心塌地!你明日去見那知府胡偉之,是何章程?需我與你同去麼?”
楊致答道:“方纔我便正是在尋思這事。我還不知道此人是何路數,不知道他是真清官,還是僞君子。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暫時是互不相求的局面,只是在官面上打個招呼,彼此混個臉熟。既然如此,也沒必要橫生事端,不如去繁就簡,以官對官。你乃布衣白丁,若是同去,身份豈不尷尬?”
秦空雲不解的道:“那你還用多想什麼?”
楊致苦笑道:“皇帝把山東視爲國本財賦重地,將胡偉之放到濟南知府的位置,少說有一半的理由是把他當成了鎮邪神獸,很大程度上是爲了提防我亂來。皇帝熟知我的做派和本事,胡偉之雖然名聲不甚響亮,但若是無能之輩,怎會對他如此器重?”
“無論是真清官還是僞君子,這兩種人都很好對付。胡偉之能得皇帝看重,能得百姓稱頌愛戴,能得仕途通達。你以爲這樣的人好對付?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貪官固然要奸,清官沒有最奸,只有更奸!清官就活該受罪過苦日子?就活該憋屈蒙冤,等着沉冤昭雪這個狗屁不值的馬後炮?什麼寧折不彎,什麼青史留名,又能夠說明什麼?只能說明他非但沒能鬥得過貪官,而且連自己都沒能保得住!千萬別小看了這個胡偉之,實在不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