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楊致並沒有趙當與丁石泉想象中的那麼高深莫測。
在太子趙恆尚未被廢之時,趙當就敢遣派數百死士劫奪秦氏黃金。皇帝曾於秦府密室親口證實,在班師回朝途中聖駕幾度遇襲,其中便有趙當的一路人馬。不管是身在襄陽還是隨州,對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一切動靜瞭如指掌。趙當的實力與膽量,由此可見一斑。
趙當是有皇位繼承資格的正牌皇子,統兵多年戰績斐然。不僅在百萬夏軍當中威望甚著,且被朝中激進派文臣與好戰派軍方將領奉爲精神領袖,儼然形成了一個以趙當爲核心的勢力集團。
楊致不是一個瘋子。當前最重要的任務是充盈羽翼、積蓄實力,既需要時間,也需要有一個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無端將勢力龐大的寧王集團樹爲強敵,無疑是極不明智的。
皇帝曾於秦府密室坦言,待二王與衛飛揚回了長安,留了楊致在京逗留只是爲了撐檯面、壓陣腳。也就是說,這段時日皇帝來麻煩他的可能性不大。
有一點趙當與丁石泉倒是揣度不錯:楊致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個無官無銜的閒散侯爵。手上既無一兵一卒,也從未主動謀求掌兵。如非確有必要,像御賜金牌那樣的高級貨,更不會吃飽了沒事時常拿出來顯擺。抓兵權也好,蓄養幕僚死士也好,謀國計民生也罷,都少不了大把的銀子。不多撈點錢,那還讓不讓人活了?之所以撈錢還撈得那麼囂張高調,還不是爲了做給皇帝老兒看麼?
天色尚早,左右無事,何不去看看心情一定極度鬱悶的衛氏父子?本想喚過阿福去庫房裡揀幾樣禮品帶去,轉念一想,衛肅原與皇帝是兒女親家,歷年來皇帝皇后賞賜頗豐,此番並未抄家,府中斷然不會缺了什麼物事。便釋然隻身空手出了門。
如今的衛府無疑就是一座寬敞一點的監牢罷了,楊致早有思想準備。剛一走到衛府街口,便有四名全副武裝的內廷侍衛攔住去路。爲首之人喝道:“來者何人?皇上有旨,任何人未經請旨不得擅闖衛府,違者格殺勿論!”
原內廷侍衛大多與楊致相識,現在衛府充當獄卒的值守侍衛都是禁軍大將軍周挺幾位心腹將校麾下的軍士。在兵變當夜才被臨時劃入內廷禁衛府,是以不認識大名鼎鼎的楊致很正常。
在這個時候,這樣的地點,楊致無論如何都不願惹事。聞言下馬,不以爲意的道:“敝人楊致。請幾位大哥通報一聲,讓此間管事之人前來說話。”
“楊致?……您就是飛虎侯楊致?”四人面面相覷,爲首之人率先拜倒叩首,其餘三人連忙跟着跪下。爲首之人擡頭說道:“小人曹雲程,忝任此間內廷侍衛統領。(_)我等拜見飛虎侯!請恕小人福薄,雖久聞大名卻未曾見過侯爺尊顏。侯爺當知聖旨不得有違,請勿讓小人等爲難,萬乞見諒!”
楊致應允過衛飛揚。這段時日每天都會來看他。若是每天都要唱上這麼一出。且不說累,煩都煩死了!
楊致對新晉內廷禁衛將軍嚴方印象不差,統兵將領御下甚嚴絕非壞事,況且這個名叫曹雲程的統領有理有節,應對極是得體。耐着性子掏出金牌正色道:“請曹統領留意了,這是皇上賜我的金牌。凡金牌所到之處。如朕親臨!——如何?日後我可在衛府自由出入了麼?”
楊致持有御賜金牌之事,可謂盡人皆知。曹雲程心說早知您這位大爺攔不得也攔不住。等的就是您亮金牌呢!猛地一個激靈,趕忙重又拜倒叩頭。山呼萬歲。
楊致一臉苦笑的收了金牌道:“諸位大哥都請起吧!”
曹雲程起身讓到一邊道:“侯爺,您這邊請。”
楊致點頭道:“你們也是職責所在,若是嚴將軍問起,據實回稟便是。哦,勞煩曹統領轉告在此值守的諸位兄弟,最好將楊某的樣貌好生看仔細些,因爲日後我會常來。”
衛府坐落的街市,除了每隔三五幾步猶如泥塑一般杵着的侍衛,整條街上看不到一個行人,兩旁所有店鋪早已一律關張。這種森然威壓與靜謐,令人窒息,令人從心底發冷。
從街口到衛府不過二十餘丈的距離,楊致徐徐走過,心情十分沉重:徐文瀚曾言皇帝對衛肅的處置不乏殺人不見血之嫌,天知道心如死灰的衛肅能熬得了多久?這樣森嚴的環境絕不是一兩天或三五幾個月就會解除,衛飛揚能不能挺過這一關?何謂度日如年?唯有身臨其境,才能體會其中真味啊!
想及此處,停步回頭喚了曹雲程過來。只要一出門,楊致身上缺什麼都從來不會缺了銀子。掏出隨身帶着的銀票,也不去數,一把塞到曹雲程手上:“衆所周知,衛大將軍爲人清廉剛正,家風儉樸。諸位兄弟在此值守,我知道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清水苦差。這裡有些許銀兩,稍後你給兄弟們分一分。”
曹雲程粗略一看,所謂“些許銀兩”至少不下萬兩!要知道一個普通內廷侍衛的月餉還不到十兩啊!可他飛虎侯是何許人也?他的銀子那是隨便接得的麼?
驚疑不定的推拒道:“……小人代諸位兄弟多謝侯爺體恤!只是無功不受祿,小人等就怕……就怕位卑職微,消受不起啊!”
楊致登時恍然:白花花的銀子誰不喜歡?他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啊!
他也看出曹雲程心思頗是伶俐,先前未必就真不認識他是楊致,說來說去無非是害怕擔當失職之責而已。
索性直言不諱的道:“給你便放心收下吧!我別無他意,絕不會有什麼過分的要求,你們只管一如往常盡忠職守便是。但你們也都知道,我曾在大將軍麾下征戰大漠,與少將軍有八拜之交。若是有人膽敢輕慢輕賤衛府上下任何一人,哼哼!”
“這……小人與兄弟們便厚起臉皮愧領侯爺的重賞了。”
放眼長安,惹得起這位大爺的人還真數不出幾個。曹雲程苦笑道:“其實無需侯爺交待,縱然借給兄弟們一萬個膽子,也萬萬不敢對衛大將軍父子心存一絲半點不敬。”
“那是最好。”
因早有侍衛前去稟報,楊致剛一邁進衛府大門。衛飛揚便滿臉喜色的飛奔而來:“三哥!果然是你啊!小弟沒想到你會來得這般快!”
一邊拉着楊致往府裡走,一邊低聲道:“今日我從宮中出來本想去你府上的,未曾料想在街口遇見了寧王。便自折回來了。”
楊致回頭瞄了一眼不遠不近跟在身後的曹雲程,有意放緩腳步道:“四弟,我楊府的大門任何時候對你都是敞開的。何況連皇上都時常念及,你父子俱是有大功於國之人。立誓君臣永不相負。我相信,沒有人會、也沒有人敢對你們怎麼樣的。”
“俗話說若能一切隨它去,便是世間自在人。四弟何須如此謹慎?不妨自在一些。有人對你闔府上下格外關注,確然不假。他偷偷摸摸看他的,你大大方方過你的。兩下相安,豈不是大家都省心?”
楊致話裡的意思很清楚,你衛氏父子的一言一行都處於皇帝的嚴密監視之下。既然已經選擇了從金陵回京,那就不必再想着去幹點什麼,也幹不了什麼。既然如此,更沒必要刻意去隱瞞什麼,事實上也瞞不過那些無處不在的盯着你的眼睛。在現在的情形下,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必做。只有隱忍與等待是唯一明智的選擇。
“若能一切隨它去,便是世間自在人?”衛飛揚喃喃一念,拱手揖道:“小弟受教了。”
楊致擡眼看了看,衛府仍然一如從前,軒敞恢宏十分潔淨,陳設簡樸卻不失雅緻。只是四處值守侍衛的佈防密度。較之皇宮大內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令人感覺無比刺眼。楊致登時對皇帝很是有點看不起:每日裡連撒泡尿都恐怕有人幫你數過尿了幾滴。這他媽還是人過的日子嗎?有這個必要嗎?如果說皇帝不恨衛肅,你信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衛肅在軍中根基頗深,出自門下的統兵將領數以百計。想當初董堅與李爲那兩個愣頭青爲了替沈玉出氣,就敢擅自帶兵包圍安貴侯府,誰又敢保證衛氏門下故舊不會照此來上一出?皇帝或許是小氣,但其謹慎也不無道理。
心下不勝唏噓間,故作輕鬆的岔開話題道:“衛叔與伯母最近身體如何?四弟,我還是先去拜見二老吧!我這段時日的中午只怕都會在你府裡蹭飯,我們兄弟有的是敘話的機會。”
“小弟求之不得!”衛飛揚聞言大喜,隨即臉色又黯淡下來:“我回來之後聽榮叔說,父親很少說話,吃得極少,每日至多睡不過兩個時辰。整日把自己關在書房,大多數時候是靜坐發呆,只偶爾看一看兵書。母親反倒看得開一些,每日寸步不離的陪着父親。”
二人且走且說,衛飛揚本想以至前廳見客爲由,去將父親請出書房出來走一走,卻被楊致攔住了。
可想而知,衛肅此時與楊致相見,心中感受必然十分複雜。塵埃落定,往事已矣,再糾結於誰是勝利者或失敗者已經毫無意義。然而只要是個正常人,一時半會恐怕很難轉過這個彎來。
楊致隨衛飛揚來到後院,衛飛揚在書房門外稟道:“父親,我三哥……楊致來看您了。”
書房中無人應答,衛飛揚又輕聲通稟了一次。靜默片刻之後,聽得衛肅沉聲道:“楊致,請進吧!”
應聲進門,只見衛肅端坐於書案前,衛夫人陪坐在側,膝間放着置有針線的小笸籮。衛夫人眼泛淚光的道:“致兒!老爺,可不是致兒來了麼?飛揚,快請致兒坐啊!”
楊致從小到大從未享有過母愛,往常出入衛府之時,心底早把慈祥樸素的衛夫人視如自己的母親一般。衛夫人的一聲“致兒”,叫得他險些掉下淚來。
楊致對衛肅夫婦向來十分敬重,真心實意的跪倒叩首道:“衛叔,伯母,楊致給二老問安了。”
“這怎生使得?孩子,快起來吧!”衛夫人想要起身相扶,見衛肅神情木然,只得跟着受了他一禮。
衛肅臉色尚可,只是看起來愈發瘦得可憐,眼神空洞,無半分神采可言。哀大莫過於心死!衛肅無疑是個一流的名將,只可惜連一個九流的政客都算不上。
楊致暗自嘆息着起了身,衛肅說道:“楊致,我知道只要飛揚一回來,你就一定會來的。你與我兒有八拜之交,我好歹是你的長輩,今日受你一禮,應當不算委屈了你。不過,我實在與你無話可說。”
“……我能理解。”
“可你今日既然來了,我總要與你說點什麼。我之所以苟活至今,是爲了我兒奉旨活着。我兒有義兄如你等,我極感欣慰,乃是我衛氏一門天大的造化。楊致,我兒飛揚,拜託了!”
楊致剛想答話,衛肅已疲倦的合上雙眼,無力的揮手道:“我累了。日後只管放手教導飛揚便是,勿要再來擾我。”
楊致只得黯然告退。他聽出來了,衛肅話中隱然有臨終託孤之意,想必自知已是時日無多。身病可治,心病難醫。就算明知如此,又能爲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