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判斷果然不錯。
僅憑三裡之外隱約的馬蹄聲,就能判斷出有多少騎士,這份功夫遠非耳力聰敏可以形容,可見皇帝知兵善戰並非虛名。
皇帝昂首闊步走出草亭,楊致等人緊隨其後。一行人剛在道旁站定,就已可望見十餘騎朝這邊疾騁而來。皇帝遠在百餘步外便朗聲叫道:“來者可是金陵衛飛揚麼?”
當先一騎立刻勒馬凝望,隨從十騎也硬生生的緊跟着勒繮駐馬,登時一片唏律律的駿馬嘶鳴,一時間隱然有如千軍萬馬的聲勢。當先之人率先一躍下馬,目瞪口呆的愕然道:“皇上?!”
楊致按捺住心頭的激動,高聲提醒道:“四弟,黃老爺親率我等已在此恭候多時了!黃老爺乃豪爽疏闊之人,你與一衆親隨無需太過拘束,快快牽馬過來見禮便是!”
衛飛揚自小家教嚴謹不喜張揚,加之此番請旨回京情形特殊,與十名親衛竟是一色勁裝便服。時隔大半年不見,那個少不更事的少年身形高大壯實了許多,顧盼之間凜然生威,面貌神色上也頗添了幾分成熟堅毅。
深吸了一口氣,回頭對十名親衛低聲喝道:“皇上與我三位義兄乃是微服而來,爾等切切不可造次!”
甩了繮繩大步迎上同樣快步前來的皇帝,在離皇帝十餘步外便伏地叩首拜道:“飛揚何德何能?竟然驚動老爺親來相迎!老爺之恩遇,飛揚雖萬死不能報也!”
皇帝呵呵笑道:“小子你這是什麼話?只時隔數月不見,怎地倒與老夫這般生分了?”
什麼話?人話!數月之內驚天鉅變人事兩非,能不生分嗎?
只見皇帝急趕幾步親手扶起衛飛揚打量了一番,拍了拍他的肩頭滿意的點頭道:“唔,高了,也壯了,好小子!”
不管不顧的牽了他的手就往回走:“來!且隨老夫到那草亭說話。”
在這等情形之下,徐文瀚、秦空雲和楊致就算與衛飛揚再怎麼情深義重,也不可能去攪了皇帝作秀的興頭。自然不便插話。三人都是對衛飛揚微微頷首,滿眼熱切的以目致意。
堪稱演技派大師的皇帝十分敬業,既然放下了架子,還是做得非常到位。徑直拉衛飛揚進了草亭。將他按在身旁的檀香木墩上坐了,又喚了徐文瀚等三人落座,張嘴就是一口親切的大實話:“老實說,老夫今日還是偷偷溜出來的。時候業已不早,此處乃是官道。我等十多人又是車又是馬的聚在此間,難免引得過往行人商旅側目議論,委實不宜久留。老夫便長話短說吧!嚴方,斟酒!”
待嚴方把各人面前的酒一一斟滿,皇帝向衛飛揚舉杯唏噓道:“小子,你可知道麼?去年十月二十九日你率先踏上金陵城頭,當晚斬殺鄭天賜彈壓譁變,老夫十月三十日晚間得報,那是徹夜未眠啊!”
“因爲老夫高興!爲你高興!爲老夫自己高興!爲大夏高興!夏曆武成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這一天必將與衛飛揚這個名字永載大夏史冊!就憑這一點。你便當得起老夫敬你一杯!”
令楊致十分意外又大爲欣慰的是,衛飛揚居然面不改色極爲得體的應對道:“爲國盡忠乃人臣之本分,縱然略有尺寸之功,豈敢妄言勳名?承蒙老爺謬讚,飛揚不勝惶恐,愧不敢當。”
二人相對一飲而盡後,皇帝點頭讚道:“難得你小小年紀,便有此等胸懷。”
“老夫還有幾句話,今日不吐不快。你父子二人之功,老夫當着你三位義兄的面。立誓永不相忘!然而有些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你一定要體諒老夫的難處。”
“還有一節,你務必牢記。老子是老子。兒子是兒子。你實乃大夏之千里駒,如若就此讓你如流星一般曇花一現,則老夫罪莫大焉!”
意味深長的望了楊致一眼,繼續說道:“漢高祖曾經感嘆: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當年你父衛肅爲你起名,自是望子成龍。取的是其中之意了。”
“據老夫所知,你與楊致皆因未到弱冠之年暫未取字,老夫今日便爲你兄弟二人各賜一字。你名飛揚,字安然。老夫以爲楊致戰死大漠之時,曾追封爲飛虎大將軍,日後你這廝便以飛虎爲字吧!”
楊致心下不由暗笑:皇帝爲衛飛揚取字安然,實是大有深意。而爲自己取字飛虎,則只是勉強趁順其便,把追封時鬧出的尷尬圓回來。按照皇帝內心的本意,恐怕寧可爲他取字忠武,甚至連後面那個武字都最好省去不要纔好。
與衛飛揚拱手揖道:“多謝老爺賜字!”
皇帝決然起身道:“嗯,話已至此,老夫便不再囉嗦了。你們兄弟久別重逢,老夫在此反倒累得你們說話都不暢快。——安然,今日讓你三位義兄先陪你去灞橋館驛好生安歇,老夫先走一步了!”
四人一齊躬身長揖,目送皇帝上了馬車。待皇帝去得遠了,三人不約而同的以問詢的眼光望向徐文瀚。徐文瀚苦笑道:“你們不必這麼看我。我今早洗漱完後準備前去上朝,嚴方就已在我府門外等候了,這才方知皇上竟是要親自來接四弟。”
衛飛揚愣得片刻,突然跪倒在地對着三人連連叩首,哽咽道:“三位哥哥,可想煞小弟了!”
三人連忙七手八腳的將他拉起,不待出言撫慰,衛飛揚便緊緊抱住楊致,像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三人登時無不動容,心中感概萬千,情不自禁的兩眼溼潤了。數月之間的家國鉅變,對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不難想象,這一百多個日日夜夜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三人默然無語,索性任由衛飛揚抱着楊致哭了個痛快。等到他收了哭聲,楊致緊握他的雙肩,連聲道:“總算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秦空雲擦着雙眼笑道:“是啊!你若再不回來,依你三哥的性子,只怕會要去金陵尋你了!”
衛飛揚歉然道:“滅唐之後皇上班師回朝那日。我親見皇上仍自龍體康健精神甚佳。孰料聖駕只出了金陵幾日,便驚聞皇上突然病倒。按照常理,太子應當儘快護駕回京,以防不測。可太子卻反而率軍繞道而行。我接到消息之後,當時就感覺其中必有蹊蹺。所以一面連夜派出幾路斥候暗中追蹤,一面密遣心腹親衛火速趕往長安打探。”
“聖駕那邊的消息,是皇上已病重不起全然不能視事,一切盡在太子掌握。卻又不急着催動護駕兵馬儘快回京。而長安方面,則遭到了家父前所未有過的嚴厲訓斥。緊接着又打探到,原本應該遠在山東的三哥突然現身京城。幾方面綜合起來一思量,我雖不能參透其詳,卻也知道必有大事發生了。”
“後來的事便不消小弟一一贅述了。可我最清楚家父的品性爲人,說他鼓動太子妄圖篡逆,我絕計不信!在家父罪名未明生死未卜之前,我怎敢冒然回京?留在金陵則皇上還會有所忌憚,好歹是爲我衛氏一族留有一線生機啊!然而,太子事敗之後。事態逐漸平息,三位哥哥仍無隻言片語捎到。小弟愚鈍,對於是否請罪回京一事,實難決斷。是以纔有了那封無字信箋,既是向三位哥哥徵詢,也是藉此探一探皇帝的虛實。如此這般,這才拖到今時今日纔回京。”
秦空雲尷尬的問道:“……你早已料到,我必定會將你那無字信箋呈送皇上御覽?”
衛飛揚淡淡一笑道:“小弟的信箋雖然空無一字,但我相信,三位哥哥必能看懂。皇上也一定看得懂的。俗話說,解鈴還須繫鈴人。小弟也明白當時長安是何情勢,若是隻爲了給三位哥哥看,豈不是給你們出了一道天大的難題?經你們過目之後再轉呈皇上。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會比你們更急。”
聽了衛飛揚不疾不徐的說完這番話,徐文瀚、秦空雲與楊致不禁面面相覷,心下盡皆愕然:心機深沉若此,這他媽還是個只有十六歲的孩子麼?……都說虎父無犬子,可衛肅與自己唯一的獨子比起來,簡直就是個超級大傻鳥啊!
秦空雲喟然嘆道:“四弟行事。已頗有三弟之風。無怪乎四弟曾言,他與三弟名爲兄弟,實爲師徒。如今看來,所言不虛!”
楊致哈哈大笑道:“瞧你這酸溜溜的勁兒!你這算是罵我還是誇我呢?我們兄弟之間情同手足,閒暇之時相互切磋交流,實屬平常。飛揚乃天縱奇才,你少給我戴高帽子!”
徐文瀚耐心聽他們說完,說道:“飛揚,你之心智已遠遠超乎我們想象,應該不難想到皇上今日親自前來迎你的真意。恕愚兄直言,一位帝王待你父子能做到這般地步,已是萬分難能,足可稱之爲聖明之主了。”
溫言催促道:“誠如三弟所言,只要四弟回來了就好。此處不是詳述之地,來日方長,我們兄弟相聚也不急於這一時。且等過了這幾日,讓飛揚回府安頓下來再說吧!”
三人點頭稱是,依言上馬,徐徐而行。
楊致提醒道:“飛揚,有一節你務必要有心理準備。皇帝方纔把話說得很清楚了,讓我們今日先送你去灞橋館驛安歇,我想自明日開始,那走的就都是官樣文章了。”
“所謂牆倒衆人推,只要無人動你父子與伯母毫髮,萬事都無需與人計較。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只要人在,將來想要什麼,還怕掙不到麼?”
徐文瀚隨聲附和道:“三弟所言極是。四弟,皇上不日召你入朝覲見之時,一定要在滿朝文武面前,主動以子贖父罪爲名,將勇毅大將軍的封號、三等鎮南侯的爵位一併當殿辭掉!這樣一來,皇上纔好有臺階下。”
衛飛揚感激的應道:“多謝二位哥哥教誨。事已至此,小弟怎地還會貪戀什麼封號爵位?我早已想通了,以後便安心在家盡孝侍奉父母,閉門讀書習武。於我而言,未嘗不是好事。”
向楊致拱手笑道:“三哥,你的一身本事,我僅只學了一點皮毛。此番回家賦閒了,定會如以往一般,日日都去纏着你了。還望哥哥切莫藏私啊!”
楊致肅容道:“信不信由你,此前我真未用心教過你什麼,爲此我一直深感慚愧。”
“經此一事,日後恐怕你不便隨意出府了,還是靜下心來深居簡出的好。如今寧王、康王與你都已回京,我此番留在長安的日子不會太長了。等你回府安頓下來,只要別無他事,我定會日日前來陪你。”
仰頭傲然道:“一來你我兄弟可以一起交流讀書心得,共同切磋修習武技。二來不是哥哥自誇,我到你家府上多去得幾次,能給許多人長一長記性。誰要是想碰你,必須得好好掂量掂量,看我楊某人答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