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前世養成的職業習慣使然。楊致從昨夜踏進密室的那一刻起,便暗自強記路線方位。大致推斷目前所處位置,應該是在最爲熱鬧繁華的長安東市街肆。略一細想,皇帝與秦公的謹慎其實也不難理解。在尚未確定周挺是否已經全面接管城防、肅清宮禁之前,皇帝怎會輕易涉險回宮?只要時候把握稍有差池,那豈不是自投羅網?
眼前是一段十餘級的臺階,臺階盡頭是一道看不出厚薄的石門,門上安有一個臉盆粗細的黝黑鐵環。楊致示意皇帝留在原地,自己先行拾級而上,握住鐵環緩緩加力後拉,石門嘎然洞開。楊致兩眼迅速往外梭巡,門外並無人跡,而是一條僅能容一人通過的狹長走廊。
皇帝面無表情,彷彿對眼前的一切絲毫不以爲意。楊致招呼皇帝跟上,順着走廊拐過幾個彎走了上百步,面前又出現了一扇木門。楊致小心的熄滅照明用的火把,湊到門前仔細聆聽片刻,這才猛然將門拉開。一股柴草煙火氣息撲面而來,門外竟然是一間烏漆麻黑、隱約可見堆滿柴草的柴房。亂世之中爲在戰亂中逃得性命,很多略具財力的人家都在居所建有夾牆,以作爲暫避一時的藏身之處。誰又能料到。這處夾牆中居然匿有一處通往秦府地底密室的暗門?
楊致耳目之力極爲驚人,稍有微光的暗夜與白晝於他而言並無太大分別,很快察覺到柴房內東北角藏得有人。將皇帝護在身後,拔刀沉聲問道:“鄙人楊致,敢問尊駕是誰?”
從柴房一角如鬼魅般閃出一個人影,依稀是一個身穿粗布大褂的老人。衝楊致欽服的一笑,躬身行禮道:“飛虎侯名滿天下,果然是非常之人!小人秦用,已奉我家老爺之命在此等候多時了。”
楊致尚未來得及反應,身後的皇帝就應聲接口道:“當真是秦用麼?你與朕早在二十年前就是老相識了。秦公那廝把壓箱底的貼身僕役都派出來了,總算是忠心可嘉。致兒,你且無需緊張,儘可信這老貨無妨。”
秦公在荒野小店與楊致秉燭夜談時,曾提到這輩子連雞都沒殺過一隻,可死在他手下的人較之楊致殺的人也不遑多讓。秦氏架構龐大藏龍臥虎,其中必然不乏甘受秦公驅策、身手卓絕的武技大家。聽皇帝的口氣,不僅這名叫秦用的老人早在數十年前就已算得上一號人物,而且以朕自稱無意隱瞞身份,顯然以爲老人絕對值得信賴。
楊致現身之後,秦用仍然暗藏不出,無疑有慕其勇悍之名,隱含倚老賣老的考究之意。如果楊致不是認定秦用是秦氏的人,早已無聲無息的如鷹隼一般傾力撲了上去。何須多此一舉開口相詢?楊致無心對此多加計較,雖未將秦用當做尋常阿貓阿狗看待,卻也對了解他的詳細背景興趣不大,只要他是受秦公遣派而來就行。皇帝現在瞭解外間局勢的心情,勢必比自己更爲迫切。是以默然點了點頭,依言讓開。
果不其然,皇帝緊接下來的一句話就是:“秦用,你趕快告訴朕,長安城內如今是何情形?”
“老奴已多年不曾覲見天顏,難爲皇上還記得老奴賤名!”秦用的語氣聽起來很有點小激動:“老奴自十日前奉命潛伏在此恭候聖駕,直至今日未敢邁出房門半步,也未聽到鋪內小廝閒談間說起城內有何異動。如今長安城內是何情形,老奴委實不知,萬乞皇上恕罪。直至今日深夜子時時分,才驟聞街頭人聲喧譁。老奴聽得真切,有兵丁鳴鑼巡街通告,宣稱因有逆賊潛入長安欲行不軌,是以全城實行宵禁,東市已有禁軍入駐督管。”
也不知秦用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等於是告訴皇帝,秦公與皇帝前腳踏進長安,後腳就爲應對今日之事早有安排。秦公料事之明、思慮之密,由此可見一斑!
楊致看不清皇帝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但不難聽出皇帝話中略帶失落的意味:“哦,原來如此。你奉命堅守有功無過,何罪之有?朕這是到了哪裡?秦公可曾吩咐,你引朕去往何處?”
“回皇上,此地乃是東市十字街口一處雜貨鋪,明面上與秦氏絲毫無涉。暗裡其實是秦氏的產業。老爺未曾吩咐老奴當引皇上去往何處,只說一見到皇上便隨侍左右聽憑差遣。”
東市是長安最大的商販聚集之地,房舍密集人口衆多,每日過往客商無數。皇帝與秦公二十年前便在此間設有密室出口,可謂用心良苦。十字街口四通八達,但有大變,一出密室便可輕鬆脫身隱匿,融入市井消失無蹤。而所謂的有人接應,周挺與秦公一明一暗,分屬軍方與秦氏兩大系統,互不統屬又互無聯繫,且都是直接聽命於皇帝。即便有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一時也難以置皇帝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楊致不禁暗歎:雖然至今已不止一人對他賦予梟雄的評價,但真正要在亂世之中成爲呼風喚雨的梟雄,前路何其長矣!
皇帝徐徐點頭道:“你秦用之能,朕早有耳聞,便暫且借你給朕做幾日貼身親衛了。致兒在明,你在暗,那朕就更放心了,這樣原是最好。全城宵禁?真是妙極!如此說來,周大將軍已與太子逆黨徹底撕破臉了!朕與周大將軍正是約定寅時現身於東市,領兵入市駐衛的必是周挺心腹之人。致兒,朕有秦用在此,你大可放心。你威名卓著,軍中無人不知,就由你出面去與領兵將佐接洽吧!”
十日之前楊致還在迎駕途中,秦公尚不能確定他何時回京,是以早早遣派秦用潛伏在此接應皇帝。由此可見,秦用必定擁有一身強悍的本事,否則秦公也不會千挑萬選,預選他爲皇帝的貼身保鏢。
“遵旨。”楊致也不惺惺作態。利索的領命而去。柴房位於雜貨鋪後院,與東市街巷僅有一牆之隔,斑駁的舊灰牆上安有一扇後門。爲免提前曝露皇帝形跡,楊致輕如狸貓般上了房舍。市中巡街兵丁全副武裝如臨大敵,果然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楊致往相反方向潛行了十餘丈,這才躍身下地。
登時十餘個兵丁嗆啷拔刀一擁圍上,爲首的小校上前喝道:“周大將軍有令,今夜全城宵禁,業已鳴鑼通告多時,誰人如此大膽?趁夜翻牆出舍意欲何爲?”
楊致昂然笑道:“是我,大夏欽封一等飛虎侯楊致。周大將軍的軍令再大,卻難管得了我!東市是何人領兵主事?趕緊喚來見我!”
“飛虎侯?你是飛虎侯?”爲首小校將信將疑的道:“你說你是就是啊?在這等着!待我前去稟報。”
不到盞茶時分,便有一個身形高大的將佐領着一隊軍士匆匆趕來。就着火把的光亮近前注視楊致半晌,納頭拜道:“小人嚴方乃周大將軍直屬驍騎營麾下都尉,參見侯爺!小人在上年的禁軍將領選拔中,曾有幸與侯爺照面交手,是以識得侯爺面目。”
聽名叫嚴方的領兵都尉這麼一說,楊致看他確有幾分眼熟:“是嗎?嚴都尉不必多禮。周大將軍是否另有軍令與你?”
嚴方起身稍一猶豫,謹慎的屏退左右,低聲道:“侯爺,請借一步說話。——大將軍密令,命小人率兩千鐵甲軍士入駐東市,非面見大將軍親筆手書軍令,不得擅離半步。等到寅時面見皇上約定用印手諭,則一切奉旨是從。請恕小人斗膽相問,侯爺可是奉旨而來?”
楊致取出金牌一亮,笑道:“你且看仔細了,我這御賜金牌可抵得聖旨麼?”
楊致持有御賜金牌已是人盡皆知,嚴方不敢大意,湊近看清了金牌上“如朕親臨”這四個字,又趕緊叩首跪拜。楊致斂起笑容,低喝道:“此處不是說話之地,你隨我來!”
嚴方當即傳令部下軍士加強警戒,繼而緊隨楊致其後。楊致將嚴方帶到雜貨鋪柴房門外,輕咳兩聲含糊稟道:“老爺,我把領兵都尉嚴方帶來了。”
“好!”只聽皇帝激動的應道:“秦用,燃起火燭。致兒。帶他進來見朕!”
皇帝毫不避忌的亮明身份,看來是擔心太子借宮中的替身以假亂真,打算高調亮相了。都尉一級的中下級軍官,平時絕無資格面見皇帝,能受皇帝親遣的機會更是千載難逢,平步青雲指日可待。嚴方登時如遭雷擊,結結巴巴的道:“皇上!侯爺,你是說……屋裡的人是皇上?小人這不是在做夢吧?”
楊致苦笑道:“如假包換。你小子祖上積德,今日中了頭彩了!還不隨我進屋見駕?”
嚴方一進屋便對皇帝撲通跪倒。磕了無數響頭。到了這個時候,皇帝又找回了平時幾分威嚴的感覺,安然受禮之後,問道:“你叫嚴方?朕記下了。好生用命,朕對有功之臣從不吝嗇封賞。嚴方,長安城內現下是何局面?如實奏來!”
“啓稟皇上,前日周大將軍以皇上授其先斬後奏的密旨爲憑,密召我等進府議事。大將軍於昨日黃昏時分趕往禁軍大營驟然登位視事,點選了三萬兵馬,宣佈實行全城宵禁。命耿超將軍領兵一萬五千接掌長安城防,命驍騎將軍王文廣領兵八千圍守皇宮大內,命都尉韋志高領兵兩千巡視全城,命都尉張安領兵三千看守各處王公大臣府邸,命小人領兵兩千入駐東市隨機待命。”
換而言之,若是周挺猛虎洗面的部署均已十足到位,等於長安業已重歸皇帝嚴密控制之下。以衛肅爲首的太子一黨衆臣,此刻應已失卻人身自由。槍桿子裡面出政權,至理名言啊!
皇帝滿意的問道:“大將軍登位視事點兵中途,可有其他變故?”
“周大將軍登位升帳之後,當衆宣讀了皇上御駕親征之前授予先斬後奏之權的密旨,並在禁軍大營設下香案供奉其上,而後才點兵發令。周大將軍昨日頒下的第一道軍令,便是聲明敢有違令者。立殺無赦!張天行將軍以及還有兩位驍騎、先鋒將軍質疑不從,提請奏陳太子與太尉大人之後再行定奪,被大將軍厲斥駁回。兩位驍騎、先鋒將軍當場押赴大營校場斬首示衆,張天行將軍被綁縛轅門外重責五十軍棍,就地關押。小人因大將軍另有密令,所以走在最後。於昨夜亥時領兵出營,往東市一路走來,沿途並未見有太大亂像。據小人大膽推測,其餘幾路兵馬在各處推進應該還算順利。”
貌似憨厚的周挺玩起殺雞給猴看的這一套來,居然也是眼睛都不眨!皇帝默然半晌,長嘆一聲道:“你縱不說姓名,朕也知道那兩位驍騎、先鋒將軍是誰了。都是朕一手提拔起來的人才,他們未必就該死啊!”
決然起身道:“致兒,咱們走!”
“皇上,咱們……現在您打算去哪兒?”
皇帝泛起一臉陰狠的笑意:“跳樑小醜,怎堪王者一擊?咱們還能去哪兒?遲則生變,即刻趕去與驍騎將軍王文廣會合,朕要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