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皇帝與楊致同屬這個世界的超級強人之列,從來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主。物有所值的相互利用,纔是二人各取所需兩下相宜的合作基礎。
在這弱肉強食的紛爭亂世,楊致只想爲自己與家人謀個過一世安生日子的強力保障,並沒有妄想稱王稱帝爭霸天下的那份心氣。皇帝坦言有意扶植他自成一方勢力,不僅對他分割秦氏糧行予以明確承認,而且將整個大夏海關全盤交託於他,定下五年之約。人家好歹是個皇帝,你還想要他怎麼樣呢?
楊致捫心自問,皇帝頭兩個條件都是在情理之中,甚至超出了他心目中的預期底價,還不算太過苛刻。他含糊說起江浙更佔地利之優,原本不過是想探探皇帝的口風。不想皇帝眼光長遠,極具超前意識,確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梟雄之風,爽快的一口應下了。如今大夏通商海外基本屬於放任自流的無政府狀態,皇帝等於將山東與江浙兩地的國門交到了楊致手中。設衙署官徵稅的是你,把持海上通道的最大強盜頭子也是你。兵是你,賊也是你,如果每年六百萬兩銀子都掙不來,那還用在這世上混嗎?還不如趁早滾回老家去抱孩子呢!
至於五年之後要將海關交還大夏朝廷接管,則根本不是問題。一來皇帝能否還有五年陽壽,現在尚未可知,俗話說到哪個山上唱哪個歌,到時候再說吧。二來如皇帝所言,任由楊致折騰五年也該撈得夠了,他本也沒想要做一輩子的海關總督。
頭兩個條件都不難接受,皇帝口口聲聲說“最緊要”的第三條又是什麼?
楊致正在揣度間,只聽皇帝.臉色陰沉的道:“朕這第三條,其實談不上是什麼條件,只能說是給你幾點忠告。朕待秦公亦臣亦友,數十年來相安無事。從今以後,朕也會如待秦公一般待你,但你務必時刻牢記身爲大夏之臣!”
“世人故老相傳,伴君如伴虎。都說.與平常人交,易共享樂而難共患難。與天子交則反之,共患難易而共享樂難。朕並非心胸狹窄之主,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斷然不做那兔死狗烹、令人齒冷之事!朕可以給你一個任意揮灑的舞臺,但你要明白,這個舞臺絕不是沒有邊際。朕叮囑你必須時刻牢記自己身爲夏臣,就是想把醜話說在前頭,你不要逼朕!不要逼朕有朝一日縱然不惜傾大夏舉國之力,也要滅了你!”
皇帝的擔心完全可以理解,楊.致並未被他陰森的話語唬住,不卑不亢的道:“皇上,您爲君多年閱人無數,可還是沒能看透我的心思。我若心懷二志,最省時省力的辦法莫過於借雞生蛋。時下諸國並立,只要我擇一庸主治下的小國投靠,假以時日奪權自立,於我而言不難做到。即便身爲夏臣,我同樣也有多種選擇。或可入朝參政圖謀高位,或可投身軍伍做個統兵將帥,或可裝瘋賣傻不問世事,大可不必似我從前那般廝混度日。換了在太平盛世,我敢保證自己絕對是個於人畜無害的大好人。如果不是亂世之中得保平安必須有實力做後盾,我還無需自找麻煩仰人鼻息。皇上以爲呢?我看您是多慮了。”
“只怕未必。”皇帝乾脆將酒盅棄之不用,徑自拿過青.玉酒壺灌下幾大口,回頭冷笑道:“朕在你這般年歲時,尚且只是前朝金城藩鎮節度使膝下的世子,何曾想過會登上大夏皇位?何曾想過要窮畢生之力完成一統天下的霸業?時不同而勢不同,勢不同則心不同,人是會變的!”
“常言道:貪念如水,不遏則滔天。慾念如火,不遏而自.焚。你若是不知進退之人,朕豈會容你留到今日?將山東與江浙兩地海關一應事宜任你自專,是何分量朕怎會不知?等於是交了一座金礦給你,任你開採!朕記得你曾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理同此理,現在朕交給你的也是一把雙刃劍!朕都做了幾十年皇帝,有什麼事看不明白?你知不知道,朕寢宮榻前的屏風上其中一幅寫的是什麼?”
皇帝說來說去兀自糾纏不清的,無非是一句話.就說到頭了:既要用你,又對你很不放心。
楊致只在重陽.之日在皇帝寢宮外殿飲過一回酒,並未到過皇帝日常起居的內室,天知道你那破屏風上都寫了些什麼?一口頂道:“我已說過,這海關總督做與不做,我確在兩可之間。懇請皇上留意。皇上寢宮我從未有幸涉足,龍榻之前屏風上所書字句,自然無緣知曉。”
皇帝直言反駁道:“若是人人都有空手做得來海關總督的那個本事,朕何必找你去做?何須在此與你大費口舌?今日朕旨在提醒,別無他意。多用心聽一聽,對你只有好處!你不必感覺不耐煩。朕爲了日日告誡自己,必須牢記前朝亡國的教訓,榻前屏風上其中有一幅寫的是:奢與貪相伴,欲與色相隨,腐與敗共存,能與逆並生。以你之才,想來無需朕多加解說了吧?朕也將這幾句警示之語送與你。”
楊致聞言,一時也顧不上心生反感,不禁暗自感嘆:能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居安思危,從而善始善終的皇帝,自古至今沒有幾個。難怪大夏國勢日益強盛,難怪皇帝戰無不勝!
皇帝冷冷道:“朕給你五年時間,既是用你之才借你之手,爲大夏設立海關署理通商事宜,也是放任你充盈羽翼,但並非對你毫無約束。一是將來離京赴任之後,不管進展如何,都需按月向朕據實詳奏,不得有所隱瞞。二是或爲剿滅海盜確保水路通暢,或爲整肅山東與江浙兩地官場商界秩序,非必要之時不可輕易調兵,每次調兵人數只能限定在五千以內。爲了讓你平素行事更爲方便,朕允許你在兩地各建一支親兵衛隊,但每支人數不得超過兩百。而且五年之後必須一併移交大夏朝廷,就地充作海關衙役。這兩點都沒什麼價錢可講,但有違反,朕即視爲謀逆。”
шшш¸ ttκΛ n¸ C ○ 把話說白了,皇帝就是允許楊致調兵用兵,而嚴禁他養兵擁兵。即使調兵用兵,也嚴格限定了人數。一個人既持有御賜金牌手握生殺大權,又富得流油銀子多得嚇人,如果再讓他有養兵擁兵的機會,是頭豬都難免會生出非分之想。只要在這一節上從嚴把關,就算楊致再有天大的本事,皇帝也自認他掀不起什麼大浪。秦氏由一介尋常商家而至富可敵國,皇帝之所以與秦公相交數十年相安無事,還不是因爲認定秦氏在大夏虎狼之師面前不堪一擊?即便如此,皇帝猶自對秦氏心存疑忌,非但一直不願給秦氏子弟一個光明正大的官方身份,而且公然縱容扶植楊致,藉機分割肢解秦氏名下的產業。
徐文瀚曾說過,帝王心性向來大異常人。常人心目中的諸般人生樂趣,眼前這個可憐的胖大老頭兒恐怕一天都沒享受過。您數十年如一日的活得那麼累,那壽命能長得了嗎?活該。
楊致明知照皇帝的如意算盤發展下去,秦氏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他確實需要充盈羽翼的時間與機會,對老謀深算的秦公密藏黃金把持大夏經濟命脈、隱匿力量於市井之間的手段,事實上他更爲欣賞欽佩。既無稱王稱帝的野心,何必給皇帝和自己找不自在?皇帝聲稱沒什麼價錢可講,那就不講也罷。
但有一節楊致暗自上了心:聽皇帝的口氣,似乎還不知道他在山東外海蓄養了一支足可當得一國水師的精銳船隊。仔細回想起來,皇帝即使嗅到了風聲,也極難得以證實。皇帝的德性實際上與強盜邏輯毫無分別,只要是他看上的東西就以爲全都是他的。指不定哪天他老人家金口一開,自己精心打造的強大船隊就被劃歸大夏水師了!爲了防着這一手,現在就得多長個心眼,無論什麼情況下都必須拼死抵賴不認。海盜也好,“民間義士”也罷,只要骨子裡姓楊就行!想要洗乾淨老底謀個前程的,將來兩地海關還怕少了他們的職位?
皇帝哪能想到楊致在這瞬間腦子裡轉了無數念頭?見他半晌沉吟不語,臉色陰晴不定,登時眼神更顯陰冷的問道:“怎麼?你是覺得朕的話不太中聽麼?”
“嗯?……哦,不是!中聽,太中聽了!”
“那就好。”皇帝長吁了一口氣:“這是朕今日要與你商議的第一件緊要事。其實朕不是與你商議別的,只爲議定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價錢。第二件與你商議的緊要事,是朕在明日復位以後,該如何處置太子及其黨羽?你這廝思慮縝密見事深遠,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該廢的廢,該抓的抓,該關的關,該殺的殺,除此之外還能怎麼處置?楊致自應召前來之後,直陪着憂思深重的皇帝聊了半宿,此時銅壺漏刻上已到子時末刻時分。無論皇帝如何處置太子及其黨羽,都是大夏自立國以來的頭一號驚天巨案,勢必會在朝野上下引發一場地震。倘若一言不慎,無疑就會有人因此人頭落地。
一方面楊致自問怎麼處置都不關他的屁事,他無需藉此顯擺自己有多麼的聰明。另一方面他確實腦子裡沒能騰出空來,還沒想好到底要怎樣才能保住衛肅與沈重的性命。
是以誇張的打着哈欠敷衍道:“皇上,我斗膽說句您不愛聽的話,您不正是因爲低估了太子,此番纔會差點兒着了他的道麼?該當如何處置,我看您還是等到明日安然復位以後再說吧!您說打算寅時現身,如今時辰也相差不遠了,明日還有得您忙的,何不小寐片刻,也好養一養精神?”
皇帝失神的道:“朕不困。秦公爲你在隔壁預留了房間,你可先去稍事歇息再行聽候傳召。”
楊致陪他聊得幾乎口水都說幹了,頓時如蒙大赦,連忙起身應道:“好啊!那便請您恕我失陪了!”
萬萬不料還未走到門口,屁股上卻冷不丁被狠踹了一腳,只聽皇帝在身後恨聲罵道:“你這不知死的殺才!跟朕談生意的時候,你倒是精神百倍!朕與你說了這許久,苦口婆心幾次三番點醒你,你都絲毫不爲所動。難道一定要長秀生下的孩兒會叫外公了,你這廝才肯開口叫朕一聲父皇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