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無情未必真豪傑,楊致從來不否認自己是個有七情六慾的凡人,並且已經徹底融入現在這個世界。人在這個紛爭的亂世無所謂好壞,他對什麼江山社稷蒼生福祉興趣不大,也沒刻意想要去扮演哪個角色,他只想做個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楊致想得很清楚,即使太子此番弒父篡逆陰謀得逞,其實也不見得一定會將他一門趕盡殺絕。但他絕不能用自己後半生的命運和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做賭注,去押在對太子的那一絲僥倖上。私誼歸私誼,鬥法歸鬥法,一碼是一碼,來不得半點含糊,容不得任何投機的念頭。
歷史已經不厭其煩的證明,傑出的軍事將領並不一定等於高明的政治家,但能將這兩種角色融於一身的人,通常都是名載史冊的響噹噹的人物。衛肅究竟能有多大的機會名列其中?
事實上衛肅對於楊致的身手勇悍和狡詐狠辣的諸般光輝事蹟早已耳熟能詳,不敢對他有絲毫輕視之心。衛肅自楊致進門那一刻起便暗自凝神以對,然而他始終謙恭有禮言語誠摯,衛肅清矍的老臉上登時現出一絲愧色。但他絕沒天真到真的相信楊致今日登門僅是爲兩傢俬誼,暗自思量這小子的來意值得玩味,莫非他兀自搖擺不定,爲籌謀後路而來?
衛肅的細微反應自然逃不過楊致的眼睛,心下暗歎:充當反派也要講天分的,衛肅距離演技派大師的標準相差甚遠,怎麼會是弒君篡逆的那塊料?
只聽衛肅乾笑道:“賢侄高義,我父子實在愧不敢當。賢侄文韜武略俱爲高絕,深得皇上器重,飛揚年少幼稚。望你日後還要多加教導提攜纔是。”
楊致不陰不陽的淡淡應道:“做兄弟有今生沒來世,只要小侄力所能及,自然不消吩咐。但願如大將軍所言。日後還能有那樣的機會。”
“只要賢侄有這份心意,我便放心了。”衛肅當做沒聽出楊致話中的機鋒。岔開話題道:“皇上尚未到花甲耳順之年,正值夏秋鼎盛,怎麼說病就病了呢?大夏文事武備千頭萬緒,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上正病在這天寒地凍的隆冬時節,真是令我等做臣子的好生揪心啊!”
爲人臣子妄議皇帝生死廢立之事罪同忤逆,衛肅即使有心一探楊致口風,只能把話說到挨邊的份上
。
眼下皇上“病”與“不病”全在你一念之間。你丫蒙誰呢?楊致不禁暗笑衛肅演技拙劣,也不去接他的話頭,只掉了幾句公式化的書袋應付道:“有道是聖天子百靈庇佑,皇上貴爲九五之尊,偶染微恙不過是尺水之厄,定會遇難呈祥一躍而過,我等爲人臣子者又何必杞人憂天?”
一來二去,衛肅已醒悟到眼前這一臉慵懶笑意臭小子心機比傳說中的更爲狡詐老辣,照這麼下去就算和他說到次日天亮,只怕都套不出個什麼名堂來。
往深處說道:“山中自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皇上乃雄才大略之主,斷然不至於勘不破這個道理。病來如山倒,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縱然大羅金仙也難保皇上能否安度此劫。大夏連年對外征戰,然國力早已難堪重負。當今太子寬和仁厚勤勉穩重又治國有方,承繼江山之後如能罷止干戈與民休息,實乃大夏百姓乃至天下蒼生之福。”
目光犀利的掃向楊致道:“聖人有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既身爲大夏之臣,便斷不能尸位素餐。我所深以爲憂者,就是怕萬一此番皇上有不忍言之事,會有心懷叵測之人蠢蠢欲動,妄圖吹皺一池春水!賢侄。你以爲呢?”
僅此一番話就足以證明衛肅腹中墨水多多成色十足,不枉大夏第一名將之名。對楊致既是婉言相勸。又有警告他不要插手其中的意味。
如果皇帝真是命中陽壽已盡因病而亡,大夏皇帝愛做誰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可問題是現在是你們急不可耐的妄想搶班奪權,妄想幫太子弒君篡位啊!一個對親生父親都下得了手的人還有什麼人性可言?一個人性泯滅的人還有臉扯什麼“寬和仁厚”?一旦這樣的畜生登上了皇位,就會成爲一個好皇帝?你信嗎?反正我楊致是不信。
現在還沒到攤牌的時候,楊致自問與衛肅的辯駁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絲毫不怯的昂然迎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熟練的使了一招慣用的太極推手:“小侄雖蒙皇上錯愛不勝惶恐,然我無官無職人微言輕,唯求上天佑護大夏國勢長盛江山永繼。聖人也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小侄不敢妄議國事。”
你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之勇,有整倒安貴侯一敗塗地之智,有在兩國議和之時悍然斬殺突厥國師之膽,有三言兩語即被皇帝奉爲國策之謀,把金枝玉葉的公主搞大了肚子都敢堂而皇之接回府去,你會“惶恐”?這世上還有什麼事你楊致不敢做?
楊致口舌之利不遜當世任何文士,若論詭辯十個衛肅也不是對手。衛肅明知楊致每一個字都當不得真,偏生這小子又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衛肅不善舌辯,不禁一時爲之語塞。而楊致仍是一臉可惡的笑意安然寬坐,並沒有就此告辭的意思。
“我曾聽說賢侄有過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高論,委實令人振聾發聵,我斷不相信你是自感平庸、苟求功名富貴、只知明哲保身之人。”
衛肅沉吟片刻,原本和藹的臉色漸顯冷峻,眼中滿是憂思深重的疲憊:“我本貧苦農家子弟,尚未到知天命之年而位及人臣官高爵顯,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早將功名利祿與個人榮辱看得淡了。都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豈不知改朝換代的興亡交替,到頭來遭罪受苦的都是升斗小民百姓?但凡心懷天下的有識之士,莫不孜孜以求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這纔是身居廟堂的大節所在。”
衛肅這番感慨似乎確是發自肺腑,楊致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沉重。誠如衛肅所言,衛氏一門今時今日的聲名地位,都是紮紮實實靠真刀真槍拼殺得來,尊榮富貴已至人臣巔峰。難道衛肅助太子弒父篡逆真的只是爲了坐穩將來的國丈位子?
楊致對衛肅的既有看法不覺迷茫起來,附和道:“爲國爲民方爲俠之大者,小侄今日受教了。”
楊致自始至終沒有擺出一個實質性的態度,衛肅當然聽得出連他方纔這句話都是言不由衷,苦笑道:“賢侄,你可知大夏人口田畝各有多少?每年歲入幾何?其中多少錢糧供百萬鐵騎支用?皇上登基二十五年以來,大夏爲開疆拓域的征伐不曾有一日停歇,姑且不論其他,自我戍守朔方抗禦突厥的這十年間,你可知有多少大夏子弟戰死沙場?這樣無休無止的征戰要到何年何月纔是個盡頭?你能聽明白我的意思麼?”
衛肅的深重憂慮怎麼看都不像是裝出來的,楊致總算聽出味來了:這位戰功彪炳威名赫赫的大將軍,實際上是一個與皇帝持不同政見的、頗具理想化色彩的和平主義者。他不是簡單的抒發感慨,簡直是對皇帝窮兵黷武的指控。若果真如此,則與楊致、徐文瀚、秦空雲當日密議對衛肅的判斷便完全不同了。但那又怎麼樣呢?
僅只楊致親歷的今春朔方一役,夏軍就死傷數萬,衛肅的問題他還真說不上來。這一次他沒有隨口敷衍,而是認真答道:“我明白大將軍的意思了,但我不敢苟同。華夏自古一統,天下大勢分久必合,豈能任由羣雄割據諸侯林立?大夏國勢強盛兵鋒銳利,當今皇帝雄才大略雄心勃勃,所謂時勢造英雄,這等一統天下的千秋偉業除大夏之外誰可當之?”
“當然我也承認:時不我與的緊迫感,或許令皇帝有些急躁了。依照目前大夏的國力,要支撐長久的戰爭確實有些力不從心。戰爭不僅是錢糧與人命的堆砌,更體現了一個國家的戰鬥意志。有戰爭就必定會有犧牲,甚至要付出幾代人的代價,但國家的鐵血意志不能滅!當年秦始皇之所以能統一六國,就是經由十幾代國君的不懈努力,歷經數百年的積累之後水到渠成。戰國以來秦國與六國之間的征戰又何曾有一日停歇?他們打了多久,秦國的鐵血意志便延續了多久,至今仍然在我們中華族人的血液中流淌!”
衛肅的用意逐漸明朗,幻想說服楊致,將他招安到太子陣營中去。楊致則要現實得多,開弓沒有回頭箭,何況衛肅只是這場陰謀中一個重要幫兇而已,太子弒父篡逆的步伐已沒有緊急剎車的可能。但打這種無關痛癢的口水仗,過一過嘴巴子癮,楊致還是很樂意的。
衛肅沉吟半響,忽而仰頭大笑起來:“說的好啊!賢侄,現在咱們好像有那麼點煮酒論英雄的意思了。來人!將皇上賞賜的御酒上一罈來!”
太尉府管家一直侍立在側,恭聽他們高談闊論噤若寒蟬,面帶難色的囁嚅道:“老爺,您看天氣這麼冷,您的老寒胃……,這段時日您又吃得很少……。小人是不是先去問過夫人再……?”
“放屁!”衛肅暴喝道:“我還沒死呢!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