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於放晴了,陽光灑在鋪滿白雪的大地上,明晃晃地耀人眼睛。
路上的冰終於化了,雖然有些泥濘,馬卻不再打滑。徐平騎在馬上,悠閒地看着路邊的風景,不緊不慢地向南行去。
巡視是例行公事,只要李迪的態度定下來,就沒有什麼麻煩事。只用了三天,徐平便就結束了自己在孟州的行程,完成了今年巡視治下州縣的任務。去了這塊心事,徐平整個人都輕鬆下來,心情也格外得好。
李迪支持徐平的做法,京西路官員內部就團結了起來,個別一般州縣官員的意見無關緊要。至於張耆,他本是武臣,又沒有治績與聲望,這種事情插不上嘴。
只要內部統一,徐平又何必怕呂夷簡呢?不管最後結局如何,一場思想的變革都已經拉開了帷幕,徐平也將正式走到這個時代的前臺。改革是時代的呼聲,早已經有了深厚的土壤,徐平不過是順勢而行罷了。大勢浩浩湯湯,強攔是攔不住的。
看着不遠處冰封的洛河,徐平想起離開孟州時李迪對自己說的話。官場上的事情,並不是以對錯論輸贏,如果徐平只想着說道理,靠道理說服別人,這次多半就要輸掉。道理自然是要講的,只有講明白了道理,才能夠掙取更多的人站到自己一邊來。但是在講道理的同時,也不要忽視了鬥爭的策略,不然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徐平印象最深的,是李迪說,這些道理可以說服他李迪,但十之八九是說服不了關鍵人物晏殊的。要想讓晏殊站到自己這一邊來,徐平還需要在其他方面做更多的努力。
其他方面是哪些方面?李迪沒有說,徐平也沒有問,有的話說透了就沒有意思了。
晏殊宦海沉浮,世面見得多了,爲人小心謹慎。道理可以說服他的內心,但卻說動不了他的行動,在徐平想來,李迪說的只怕就是這個意思了。哪怕覺得徐平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不給他定心丸吃,晏殊只怕還是鼓不起勇氣反對呂夷簡。不然被呂夷簡找個機會,再一次貶出朝堂,晏殊可不想接受這個結果。
給晏殊什麼樣的定心丸能安他的心?徐平只能無奈地搖頭,他心裡現在沒有一絲一毫的頭緒。歷史上的趙禎特別喜歡換宰執,但不是這個時候,經常被換的人裡也不包括呂夷簡。真正做實事的宰相,實際上趙禎是很少換的。
擡頭看着天上白花花的太陽,徐平突然打了個很響的噴嚏,把周圍的人嚇了一跳。
冬月過去是臘月,新年近了,洛陽城裡漸漸開始有了過年的氣息。今年雖然遭了多年不遇的旱災,但河南府救濟及時得力,民生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反倒是城裡的人得益於新開的場務和棉布生意,手裡的錢比往年多了很多,今年就顯得分外熱鬧。
這個新年春節剛好趕上立春節氣,開年開春,難得的吉兆,比往年都要隆重。
轉運使司衙門裡,徐平的長官廳依然是忙碌碌,趙諴、李參、盧革和王堯臣等人都聚在這裡,緊張地整理研究着京西路這一年的經濟數據,爲下一步做準備。
旁邊的小書房裡,掛了一塊很大的黑板,幾乎罩住了半面牆。徐平坐在黑板前面,靠在椅子上,靜靜地看着,一動不動。
李覯和王拱辰和兩人在黑板前一左一右,向徐平講解着黑板上面的內容。
財富是什麼的問題由李覯解決,他已經有了大致的初稿,只差細緻的打磨。現在三人集中精力討論的,是財富怎麼被創廷出來,又是怎麼實現的。換句話說,他們正在討論生產和交換的問題。
只有從社會意義上來說,財富纔有討論的必要,對於單個的人,只需要滿足自己各種需求的物品,財富沒有意義。這一切的核心,都在於交換,或者用這個年代的話說,就是商。以前講商人,正面的說法是互通有無,負面的說法是不事生產,只是買低賣高,憑白攫取利潤,對社會並無益處。因爲要互通有無,所以不得不有商人,而不事生產,便就如社會的蠹蟲一般,所以必須要限制。
以小農經濟爲主體的自然經濟,講究的就是自給自足,商人是多餘的,這也是重農抑商政策的基礎。當然,從五代沿襲下來的習慣,入宋以後並不特別歧視商人,但一些限制政策還是存在的。比如爲官做吏,參加科舉,實際上還是有限制。不過這與其說是從自然經濟的經濟基礎上推出來的結論,不如說是商人重利而輕義的傳統觀念的影響。
商人做生意有錢,有錢就好做官。而又不講究精神文明建設,做了官之後便就要爲自己謀好處,影響政策的公平,形成一種惡性循環,這纔是這個年代的思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社會主流對商人的看法,與對武將的看法有些類似,就是都重利輕義。
而商品經濟重要的核心便是交換,交換是獲得財富擴大生產最重要的途徑,所以必須從理論上把重農抑商批倒,商品經濟的鏈條才能進行下去。這之中的理論必須要紮實,僅僅是平等對商人的政策是沒有用處的,隨時都可能被翻過來。
“我的營田務裡產了棉花,送到場務裡織成了棉布,棉布賣出去便就得錢了。說實在話,從我這裡看,還真看不出來要商人做什麼。”
王拱辰把自己營田務的事情講完,兩手一攤,看着徐平。
徐平笑了笑道:“然而棉布賣出去了你並沒有得到錢。這裡說的商,並不是以前我們平常說的商人,但凡是貨物從一人那裡到了另一人手裡,這中間的交易便就是商。你把棉花給場務,是收錢的,君貺,你可記清楚了,不是白給,是收錢的!這個時候,你們營田務便就是商人,場務是買貨的。場務裡出來的棉布,也並不是自己賣,而是由三司的鋪子發賣的。三司鋪子就不用我說了,那根本就是商鋪,做着商人的事,不過是官商而已!”
李覯道:“我覺得都漕說得有道理,這裡談商,不能僅僅還是像以前那樣認爲就是住商和行商,凡是貨物買賣,就都是商。只有這樣講,很多事情纔好談。貨物產出來,如果不能賣出去,其實並沒有用處。比如棉布留在營田務裡,賣不出去,即使堆積如山又有什麼用?州縣庫裡的絹帛,如果不賣出去,也是沒用的,今年絹價一跌,平白不知少了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