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陳堯佐,徐平沉默了一會,展顏笑道:“我初到京西路,與王雍還沒交接差事,現在說這些言之過早。等過些日子,我接了京西路漕司,與提刑司和帥司的人都見過,再招河道沿岸的守臣商議,那時再定如何?”
陳堯佐道:“如此自然是好,到時老夫必親到洛陽議事!”
按常規,陳堯佐這種知州不參與一般的民政事務,要商議也是盧革去。不過他自己主動站出來,也不能不給他這個面子。
徐平心裡是真不願意這些大人物牽扯到自己的施政當中,不管不行,管了其間的分寸又不好拿捏,一不小心就得罪人。鄭州的陳堯佐、孟州的李迪、襄州的張耆,徐平只希望這三人在自己任職京西路的時候,好好享受生活就好,政事都交給通判處置。沒想到剛剛一進京西路,陳堯佐就跳了出來,真是讓人不省心。
最後,陳堯佐向徐平介紹了鄭州的僚佐,以及下面各縣的知縣,再無大事。
此時明月高升,到處都籠罩在一片銀輝當中,如夢似幻。
徐平向陳堯佐告辭,由本州劉都監帶着,出了鄭州城,回到驛館裡休息。此時還沒有正式上任,按規矩徐平要住在驛館裡,當然守不守規矩就看個人了。
回到驛館,秀秀正在燈下拿着一本書看。見到徐平進來,急忙把書放下,上來幫着除了官袍,口中道:“官人身上酒味好大,是有些醉了嗎?”
徐平脫下官袍,取了桌上的一杯茶一口喝下,對秀秀道:“你是什麼鼻子,我與陳相公主要談公事,酒根本就沒喝幾杯,哪裡就醉了?對了,你剛纔看什麼書?”
“《花間集》。你不是說要我多讀書?女孩兒家,自然就讀這些,難道還去讀經史?”
徐平笑道:“也莫要小看了花間詞,雖然字句柔弱,寫的多是閨閣之情,但詞令大興卻是從花間詞起。你不聽填詞的人說,花間詞最正宗,爲詞之本色。”
秀秀搖搖頭:“你說這些,我理會了幹什麼?我只是看着有意思罷了。”
徐平靠着桌子想了一會,也確實如此。秀秀看這些不過打發時間解悶,難道還是研究文學發展史啊。只要看得進去,她想看什麼就看什麼唄。
在桌子邊坐下,徐平看着秀秀替自己整理官袍,打水淨面,忙忙碌碌,不由道:“秀秀啊,你現在跟以前的身份不同了,是不是身邊找個人來做這些雜事?”
“什麼不同?夫人讓我在官人身邊,不就是做這些事情的?能夠換個人來,離開京城的時候就讓我回家了,何必跟着官人又遠程跋涉。”
徐平想想,好像秀秀說的也有道理,不過難道她就這樣辛苦一輩子?
秀秀打了水來,讓徐平淨了面,又出去燒熱水準備洗腳。
忙來忙去,諸般做完,夜色已經深了。外面一個又圓又大的月亮掛在半天空,塗抹着夜色,整個世界像是都披上銀妝一般,看起來格外不同。
秀秀收拾罷了,擦了手,對徐平道:“官人,夜色深了,還是早些安歇,明天不知又有什麼事做。出門在外,若是起得遲了,招人恥笑。”
徐平拉住秀秀的手道:“明天沒有什麼事,只是下午李阿叔從原武監來看我們。上午我帶你看看鄭州的風景,離城不遠有一座僕射陂,陂旁有一座靈顯王廟,極是靈驗,我們到那裡燒些香燭。聽說呼延團練少年時曾拜廟裡的靈顯王爲舅,後來貴顯,可見是真能有福報的有靈之神。真宗皇帝的時候,還親自到那裡祭過呢。”
秀秀笑着拉自己的手,卻被徐平緊緊拽住,笑着道:“都是有事求神明,纔到廟裡去燒香燭,平時沒事,誰去花那些閒錢?我們去,求靈顯王什麼?”
“你我現在是夫妻,去了自然是求子,還能求什麼?”
秀秀低着頭不說話,只是拉自己的手,滿面嬌羞。見徐平不放手,氣道:“那個僕射陂就在我們莊子的左近,又是什麼稀罕地方了?什麼靈顯王,我早就聽人說神都拜錯了,又有什麼靈驗的!知道拜的人把神主都搞錯,那神明還不要氣破了肚子!”
徐平笑道:“管拜的是哪個神主呢,只要靈驗就受得香火!”
僕射陂一帶本是北魏僕射李衝的封地,地因他而得名,這廟又是因地得名。不過在五代時期,僕射李衝就訛傳爲唐朝僕射衛國公李靖,後晉追封李靖爲靈顯王,這廟也就改名爲靈顯王廟。真宗西祀回京,經過的時候曾經親自去祭,祭文也是稱頌李靖功德,從此便也就將錯就錯了。
秀秀是本地土著,卻還記那廟是拜錯了神仙。不過呼延贊不是本地人,因爲他的母親姓李,便就認廟裡的神爲自己的舅舅,特意前來拜祭。
徐平只是找個藉口跟秀秀出去走走,哪裡管那廟裡到底是何路神仙。
秀秀力氣不足,見徐平拉着自己的手不放,便停下道:“夜深該安歇了,官人只管抓着我的手做什麼?就是你不困,我卻已經困了。”
“困了我們就睡。現在做了夫妻,自然就該睡在一起。難道你沒有發現,驛館裡只給我們安排了一間房嗎?而且這房裡只有一張牀。”
秀秀垂着頭低聲道:“當年我初到你家,還是就是在屋外坐了一夜。沒有牀睡,我就是再坐一夜又怎麼了?當年小時候不怕,現在更加不怕!”
徐平低頭看着秀秀,對她道:“當年我們不是夫妻,自然就不睡在一起,你睡在外面是我不知道,第二天不就給你安排住的地方了?現在做了夫妻,就要睡在一起的。本來出城之後我們就要在一起,結果白沙鎮的時候你回了自己家,害我孤單守了一夜。”
“有什麼孤單的?當年在邕州,官人還不是幾年都守過來了?”
秀秀的聲音很小,蚊子哼哼一樣,幾乎就要聽不到。
徐平手上一用力,把秀秀抱在懷裡,對她低聲道:“那時你纔多大?官人我不守也得守啊。現在不同了,有了你,我爲什麼還要孤孤單單一個人睡?”
秀秀的頭埋在徐平的懷裡,身子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徐平抱着秀秀,看着窗外,對她低聲道:“今夜的月色正好,又是晴空萬里,本來應該與你一起出去賞月。——不過呢,還是早些安歇,做了夫妻還是早生孩子纔是正事。”
秀秀低低啐了一口:“沒個正經,哪裡就能早生孩子了!”
徐平哈哈一笑,懷裡摟着秀秀,走進了臥房。
鄭州的官員,包括驛館的驛丞在內,只知道徐平帶了個小妾赴任,不知道兩人還沒有圓房,房裡也沒有佈置,還是平常的樣子。徐平看了,心中不由有些失望,對懷中的秀秀低聲道:“這房裡也沒個新房的樣子,倒是讓你受委屈了。”
秀秀“嗯”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再不說話。
兩人前前後後,在一起已經有接近十年的時間,本來對對方都熟悉非常。到了這個時候,不知怎麼就都有了一些陌生的感覺。到了這個時候好像都變了一個人一樣。
秀秀的心裡百味雜陳,有些欣喜,又有些惶恐,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在人家裡做婢妾的,好多都被男主人收過,甚至有的有了身孕之後還被趕出家門。這些秀秀也是知道的,所以她時常暗自慶幸自己遇到了徐平這樣的好人。
然而,過了今夜,兩人的關係就是另一種樣子了,秀秀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房裡並沒有薰香,月光穿過窗子,如同水銀瀉地,顯得有些淒冷。
徐平低頭問懷裡的秀秀:“秀秀,你怎麼不說話?晚上有風,是有些冷嗎?”
秀秀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徐平嘆口氣:“今夜你的樣子怎麼如此古怪?我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了。算了,我們到牀上去,蓋上被子便就不會冷了。”
一邊說着,一邊擁着秀秀到了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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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牀前,徐平把秀秀放到牀上。本來以爲秀秀會撲到被子上,羞得把自己的臉埋起來,不敢看自己。沒想到秀秀在牀上靜靜坐着,臉色平靜地看着自己。
徐平被秀秀看得心裡奇怪,左看右看,以爲自己身上哪裡不對。可是看來看去,也沒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不由問秀秀:“秀秀看什麼呢?莫非我身上有什麼古怪?”
秀秀平靜地道:“沒有。在官人身邊十年,還沒看過官人照顧自己呢。我就是看看,官人自己脫了衣衫,會自己疊起來擺放不會。”
徐平聽了大笑:“自己脫衣衫我就會,擺放我就不會!對了,秀秀,我不但會脫自己的夜衫,連你的我也會脫,你要不要看?”
秀秀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扭過頭去,不理徐平。
徐平輕輕脫了自己的外衣,隨手在一邊掛了起來。鼓起嘴一用力,吹熄了旁邊的紅燭。
“暖風拂柳冰乍裂,小樓上雪初溶,金風玉露得相逢。正桃花初綻,色嫩破新紅。
嬌花不似離上草,纏綿處動花容,月明星淡眼矇矓。露滴花玉蕊,鴦枕正春風。”
(詞牌臨江仙,本是唐朝教坊曲,最早多是用來詠巫山神女事,也是詞牌名由來。)